陈至收了剑,却不耐烦虞愔与此路人推诿,正当提出要走,那公子却大胆问道:“小姐说闲暇之时览阅画卷,不知可曾乙览过《松风林烟图》?”
虞愔已正要走,闻言却忆起幼时在母亲卧室之侧壁上,确见过一幅松风图。题款未细看,然画中所绘松林千顷,笔意遒劲,观之如有罡风猎猎,气象雄浑。
她曾因这幅画感叹丹青妙笔犹胜造化神奇,往后花费十余年,去思考母亲那般温雅淑柔的女子,为何会醉心一幅清奇刚劲的松风图。
现在她明白,大约在生命尽头,在母亲最孱弱、也最脆弱的时候,她也向往和渴慕,浩然天地能给予她力量罢。
画坊公子还在等待她的答复,虞愔淡淡道:“见过的。云有筋,松有骨,风烟万里,气遏层云。笔意虽与公子大相径庭,浩然清气却是一脉相承。”
公子击掌相赞:“小姐眼力独到,竟说不是行家,看来是自谦过甚了。”
“不过是碰巧见过而已,故人故地,于是留心了几分。”
“小姐,可是姓虞?”公子忽而凝眸。陈至亦是一怔。
虞愔颔首。
公子郑重向她揖拜:“虞小姐。”
“你何以知晓我家小姐姓氏?”陈至打断他,质问道。转头却见虞愔似乎并不惊奇。
公子开口说:“鄙人的画技师从两朝枢相许安,许老以画松柏见长,不输丹青名家。所作之画多蕴含政治理想,于此不加赘述。”
“便说余幼时慕其笔法,遂临摹深造,终自成一派。而鄙人所无限渴慕的,正是小姐所言,画中浩然之气。”
“《松风林烟图》乃家师墨宝,许、陆两家又是世交,家师曾于令堂芳辰之时以此画相赠,取松喻万年、青比青春之嘉意。彼时余尚年幼,成年后又专程求告虞府重观此画,此间妙意,常品常新。”
“所以,鄙人曾与小姐同于虞府见相同之画,后来得知此画长悬于令堂寝房,想必轻易不得见,小姐既说见过,鄙人便斗胆猜测是虞小姐了。”
曾记惊鸿(三)
虞愔听完只淡淡道:“家慈已故多年,我亦长年未履虞府,公子说的画我虽见过,然年深日久,画上情形已模糊淡忘了。”
公子道:“如小姐愿意温故,淡忘处,余愿帮小姐织补。”
“谢公子好意,只是不必了。”她语气之淡,很有些撇清关系的意思。
那公子闻言即有些失望,陈至在心底冷哂。他到底不好强留,合袖施一礼:“如此,与小姐别过。”
虞愔还礼,便与陈至离开画坊。轻纱微漾,绿云沉腰,人去得决然。
公子久立于画坊门额下,目送良久,直到嫋嫋纤影彻底湮没在人群当中。
“什么人……”陈至抱剑低喃:“坊市间三教九流,阿愔,往后采买杂务交由我就好,你还是少来这种地方。”
“看见了吗,方才那位便是王氏五公子。”她声音很淡,重复了一句:“是我将嫁之人。”
“什么?!”陈至大惊,回忆起那人瞩目的样貌,确也与传闻吻合。第一反应是,此人面目虽丑,然言行温和守礼,倒也并非可怖。第二反应则是,如此之人聘娶阿愔,实在是令明珠暗投、宝鉴蒙尘,过于粗鄙不堪。
“阿愔……”神思间虞愔已前行了几步,他追上去,“阿愔,若你实在心生委屈,悔婚也无不可。”言罢方觉这话更是托大了,虞愔亦并未接话,遂只得缄口,心中连篇累牍的劝词唯有按下不表。
二人沿街坊转了一圈,竟又绕回当初那间绸庄。
此时庄内有一身材颀长、锦袍玉带的贵公子正在看绸。
掌柜的照例殷勤介绍,那公子话并不多,却豪掷千金。但凡看重的喜欢的,便示意身后跟从的小厮将罗样摘下挂在臂间。
一时小厮双臂皆被绫罗覆满,样态滑稽,那公子却仍自顾赏阅,足步稍移间,小厮又受命艰难地摘下一匹。看得一旁的掌柜简直喜盈眉梢,他多久没碰上过这样出手阔绰的财神爷了。
贵公子很快挑完绸缎,转身步出,由随侍厮役到柜台前结账。
虞愔隔着遮面的纱缦见之龙蟠凤逸,即便身置市井,亦难掩通身的明彻高华的荣贵之气。
她本想等他出来,自己再入店内一观,街坊辗转半日,总不好空手而归。
却不料腰间半月形青玉禁步的牙尖,不慎勾住了店门口裹缠罗绸的绸桩。绸桩倾倒,巨大的拉力带得她朝前一栽。
彼时陈至想伸手拉住她已然不及,倒是倒是方才看绸的那位贵公子眼下出门正经过虞愔身侧,他横臂一抵,华袖间有力的手臂挡在虞愔腰前,阻止了她折腰下坠的力道。
手掌顺势扯住绸桩,匝密厚实的绸桩没有个千斤也逾百两,绸柱立定,虞愔腰间禁锢的拉力方才卸去。她后知后觉小腿磕到了阶棱,钻心的痛楚过后是腿骨间的酸麻,她唯有扶住门楹放才能站稳。
那一刻她离华袍公子极近,几乎倾入对方怀里。她用手极力扣住门楹,克制身不由己的失态,鼻息间还是嗅到他衣袍上淡淡的龙涎香。
这香味在她渺远的记忆里出现在巍峨宫阙,她对齐宫禁庭的印象只集于一间清雅书院,清盏、桐案、书阁,一切器物浸浮在淡薄的龙涎香气里。
一切都那般雍容和谐。
那时她抬眸,季春的和光中逆光站立一人,她才恍然所有的香气都源自他衣袍上的熏香。所有的雍雅,也都源自他通身高华的气度。
可再想要看清他的容貌,却是被柔光敛住,似雾笼轻纱,罗浮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