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氏祖上便是因骑射技艺出众,方能于战乱之际为陛下抵挡流矢,从而得居显位。
只是八年前,她在春蒐时遭人陷害,一匹不知因何故发疯暴动的马脱缰奔至她身前,腾蹄将要踏下——
她跌滚于地,天旋地转,靠着十分运气逃过一死,却还是被马蹄狠狠踢中小腹。当场吐了一口血,险些不省人事。
回宫养了三个月,不知是否落下了疾,总之,是再未怀上龙嗣。
八年前,她不是贵妃,那时南后是陛下的枕边人。朝同案,暮同寝,哪里有她的一席之地。她的生死,没有任何人在意。
一年后,齐宫最尊贵的女人殒殁,她受封成为贵妃,从此用一身媚骨,将帝心玩弄于股掌之中。
天子为她处死了许多与去岁春蒐饲马相关之人,而她,再未参加过一次春猎。
今年,她本仍要拒绝的,但听说御马监换了栘监。以前是太仆寺牵马拉车的,因为将车马违章授予太子殿下私用,本要打发出宫,但其家中双亲俱亡,只有一个兄长忙于生计,长年也不在建康。
宫官见他身世可怜,在任时又无其他过错,遂将其由太仆寺车马司发配到御马监,从套车驭马换成养马洗马,也算不离本行。
沈贵妃嗤笑,这个人,总与勋贵有缘,又总为勋贵所累。在宫数十载,到头来,被贬作一个小小马官,到底是可怜还是顽愚呢?
御马监在宫中不受待见,几乎是最为粗鄙的地方。其周围的甬道久失修葺,坑洼不平,沈贵妃银丝软底的绣履踏足其上,足心有突兀的石块顶硌,没走几步就有些痛。
但她没有停,更没有回头。
御马监地处荒僻,周多水蓼,连风都是潮润的,空气里有股青草泥腥混合的马粪味。
她看着脚下的路,偶尔抬眸,蛾儿雪柳,探出石墙。倒是比满庭寂芜的御园多了几分春意垂怜。
遥闻马儿的颈铃晃响,其间杂有泼水时清越的水流声。
沈贵妃走近,见一人背对着她,蹲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十分耐心地洗刷身前一匹洁白的小马驹。
路转堤斜(三)
她是十分怕马的,在宫内只乘肩舆,不得以出宫要乘坐马车时必定要带上侍卫。即便如此,看到别人骑马,她还是会心生惊惶,觉得那噩梦般命悬一线的情景时时会重现一般。
可眼下,她看到男人在刷马,并没有出声惊动他。
潮润的微风带着不易察觉的细暖,吹拂过她的秀靥,也吹拂过那人的粗布麻衣、和发间陈旧的巾带。
他粗粝、浮肿、发红的手里拿着一把软毛刷子,沾着清亮的水,一寸寸刷过白驹鲜活光亮的皮毛。
白驹比他蹲下身后高不了多少,颈间系一只铜铃,十分温驯地垂头,耀石一般黑亮的眼睛忽而发现了她,昂起头,打了一个响鼻。
她一惊,条件反射地后退,洗马的栘监于是发觉有生人来。他手中的毛刷淌着水,他扶地而起,便这样与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娘打了照面。
看见她,他先是一怔,眼中有倏然焕起的神采,就像晴阳洒在马儿发光的皮毛上一样。
但也只有一瞬,那神采很快便黯了下去,化成虚无。
他局促地甩去沾着的污水,皲裂的地方经风一吹,十分疼痛。
他顾不上,慌忙又笨拙地行礼:“不知贵妃娘娘芳驾,惊扰娘娘,此地鄙陋,娘娘还请快快离开吧。”
沈贵妃站定,心跳急了起来,快要扑出胸膛。表面上,她当然镇定自若,未失花色,只是双瞳有些失焦。盯着那人看得久了,眼中又生出酸涩,只有移开目光。
可又忍不住再去看。
除了被风霜侵染的不成样子的皮囊,他的轮廓、五官竟一点没变。
他只是苍老了些,可是谁人会不老呢?她亦然。
庆幸的是,他还是他,一点儿没变。而她,却早已不再是入宫时那个无依无靠、天真堪怜的少女了。
胸中五味杂陈,她斟酌着开口:“周辔,别来无恙?”
名叫周辔的栘监仍维持着行礼的动作,他不常见达官贵人,于礼节十分生疏。
这个不伦不类的见礼极尽所能地不冒犯到她,诚挚的、克制的边界感令沈贵妃心中一痛。
于是他眼瞳中的花影乱了,片刻之后,落寞掩去了那个慌乱的影子。
周辔垂眸,避开沈贵妃的目光。
“……卑职……一切都好。”
顿了顿,似是积攒了些勇气:“愿娘娘善自珍重,莫要再来这等脏污之地了。”
白驹不知何故,高傲地甩甩尾,前蹄在地上悠然顿踏,似乎并不耐烦生人在此久待。
沈贵妃强自咽下酸涩,喉里发苦,却依然如马儿一般骄傲地对他说:“是陛下下旨,命我春蒐伴驾。今天我来,正是奉御旨择选良驹,预备鲜衣怒马,惊艳帝心。你这般赶我走,是要以下犯上、违逆圣意吗?”
她故意将话说的凌厉,好掩饰心中仅存的柔软被刺破后,淋漓的伤痕。
周辔闻言果然惊急伏地,叩首道:“卑职不敢,卑职万死不敢忤逆娘娘和陛下。”
沈贵妃最见不得他这副自甘卑贱的样子,她看见他的衣裤顷刻被满地腥臊的洗马水沾湿,他的额头和额发还将义无反顾触及那一滩污秽,没有一句怨言。
只有自毁、自贱,如同天生就低进尘埃里,与脏污浑为一体。
她冷眼看着,没有制止,不能制止。
上位者的一句话,像铁律一样重要吗?
是的。否则当初的自己也不会拼尽全身力气,去搏一场泼天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