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他像往常一样叫他的字,“本宫想同你弈一盘棋,南音愿奉陪否?”
南衡没有抬头,依然垂着目光:“音如今,已就职于枢密院,殿下的书院,擅入恐不合规制,望殿下见谅。”声如冷玉,不闻悲喜。
“南音这是要与本宫划清界限,这么快,便要形同陌路、分道扬镳了吗?”
“音不敢有此恶念。”南衡道。他终于抬眸,墨玉瞳仁里并无卑态,只有枯潭一般的寂静。“音与殿下实有云泥之别,如今更是东檐西瓦,非相与谋道之人。”
“至于殿下所说的手谈之局,音从来棋输一着,今满盘尽覆,殿下同这样胸无经纬、技艺拙劣之人对弈,大约会心生无趣罢。”
华益道:“本宫身边从不乏弈棋之人,然艺高者伪,艺拙者媚,皆不似南音裕时故纵,厄时抱守,令本宫时时有棋逢对手之感。”
南衡轻笑:“音本不是殿下的对手,不识晦朔春秋的愚昧之人,朝生而暮死,不值一提。殿下日理万机,音亦有公务,便就此辞别殿下了。”说罢深揖一礼,是要辞去的意思。
“南音!”华益叫住他,在一草一木都熟视无睹的桐露书院前,他们之间的挽留显得非常可笑。
可华益不察。他违背仪制,竟伸手轻轻按住南衡迭合在一起的笔直的双手。“南音,”他再次说:“你的双手,不该只为萧家行礼。在你心里,难道不是比本宫更洞明这一点吗?”他的声音温和,却于平和之中,隐隐显露储君的骄矜和威严。
南衡在那一点蜻蜓点水的力道下却了礼,闻面前的储君说:“正巧今日,本宫兴致来了。”
多么看似随心所欲的一个人。
可他到底是不是这样的人,在他心里,应该也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了罢。
南衡不得以应声,随他缓步走进桐露书院。
阔别月余,书院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栖云阁被封了起来,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有人去那里上值了。
华益的书院,往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路转堤斜(五)
鹤云轩内的棋坪,让他有物不由人之感,更何况他摆的子、布的局呢?
华益依照素日修来的良好教养,将他让到棋坪之前。
平滑浑整的一块玉坪,不见丝毫拼接、遮饰的痕迹。其上经纬纵横,只有横竖各八道刻痕,划为六十四方寸。棋坪侧壁雕蟠虺纹,坪面却光洁如新,宛如一汪晴水。
“如何?本宫新收的玉坪,没有辱没南音的国手吧?”他说着,又拿出两罐棋子,黑为墨玉、白为脂玉,皆莹润剔透,实在是风雅至极。
“本宫让你执先,如何?”华益自拾了那罐羊脂玉白子,拈一粒在指间赏玩。不待南衡推辞,他先道:“无他,只因本宫喜爱白色,既是由性情使然,不谈谋略,南音不会执意让本宫割爱吧?”
南衡遂不便再推辞,撮几枚墨玉棋子拢在手间,略一思量,信手将一字点落在棋坪正中的“天元”上。
“哦?”华益浅笑,温润的指腹将清润的玉子摩挲得泠泠轻响:“南音的棋路,倒很独辟蹊径啊。”
南衡已付之一笑:“殿下都说,是性情使然,何必存那么多经营计较?殿下将先手予音,音选择占天元草腹,又将先机尽失。如此推诿,草草开局,往后输赢成败便各凭本事,总不必再兴叹什么‘天意使然’,岂不妙哉?”
“甚妙!甚妙!”华益欣喜,落子于黑子近旁,二子攀咬,于方寸坪格间厮杀围剿,难解难分。
“南音所怀,远超棋道,往后不得常与南音切磋棋艺,本宫在这桐露书院甚是寂寞啊!”
南衡默然观棋落子,经纬间黑白各自成势,此局不历宿夜杀至天亮,难分胜负。
更让他觉得纠缠难解的是眼前的人,故人的兴致,是定要将他绊在此间分出个高下,否则不肯善罢甘休啊。
也是,他和华益,明争暗斗又同乘孤舟,在无数个本该刀剑相向的时候,同席把盏。如今,是该分出个胜负了。
他捻子凝神细观棋局,他的棋技,承自父亲南钰,而太子当然不会得萧王倾囊相授。
只这一点,家学渊源,皇权如空中浮塔,远不及世家累世经营。皇权集中的营私,也远比世家渴慕权力所付出的隐忍,薄弱的多。
他在华益的棋路里,看出一点致命的破绽,那便是怀柔。
当断不断,妄图以仁心俘化愚枉大众,可笑可悯。
奈何白子势成连绵,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好轻易拔除。南衡纵观全盘,忽生奇思,既然古来君王泽被天下,仁念至上,不愿生刀兵之祸、见血光之灾,那铲除这些棋子,也无须他一一动手了。
沉思后,他指尖墨玉黑子点落,举重若轻,却令局面陡然一转。
原本居天枢正位的白子受此子牵制,被迫退守,局面空门大开。
黑子顿时首尾夹击,成逼宫之势,迫得白子悉数让出天枢、天权。
王虞联姻之局,破之亦然。
不必动王、虞之中的任何一方,只要寻求第三方以为挟制,王虞联姻自然不攻而破。
兵不血刃,正如这盘棋,再弈下去,黑子只有长驱直入、入主紫微,一统天下了。
这个牵制王氏和虞氏两大外戚的第三人,正是太子。
华益身处皇室,又非绝对的掌权人,所以这步棋落子,自然是要将他推到进退两难之地、内外交困之所,只需请陛下为太子赐婚王氏女即可。
而他笃信,陛下是一定会赐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