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到此处,目光悠远,想到有那么一人,日日在刀尖上行走。他比她更早选择了这条路,素履以往。
所以,她才想要站在他身边,和他并肩走下去罢。
虞愔走后,虞臻仍站在燥热无风的庭院,烈日酷暑只令他脊背上生出薄薄一层冷汗。
琼林浮香(一)
虞氏虽被夺权,但仍有大量积累的银钱、田亩和地契。不堪北方魏国侵扰的流民不断南下,此时正是以钱财诱使贫民投靠虞氏的好时机。
将收揽到虞氏门下的荫户按照军纪军法管理,便是一支人数不菲的部曲。
想要延续将门的光荣,似乎只有这一种,不为齐律所容的方法。
有一瞬,他差点狠下杀手。虞愔在他手中,就和捏死一尾银鱼一样容易。
那时他扼制住激烈的情绪,松懈手底的力道,并不是因为她是自己的妹妹,而是她说的那些,他也曾起心动念。
如今只不过是在道貌岸然地欺骗她也欺骗自己。
平武的青山坳,爹爹身中五刀、葬身崖底,也一定要将他托出那个只有鲜血和尸骨的地方。是不是在他心里,也早已不希望他再走这条注定苍凉的道路?
离别两月再回到绿绮别馆,山间小塘里的青荷已全部开了。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青叶涟波,望之不尽。立于其间,溽暑也消尽了。
葛芸为她新制的夏衣上熏了浅淡的荷叶香,绞缬绢衣下荷青色褶裥裙。葛芸拿了热茶地给她:“阿愔,王姓公子来寻过你两次,听说你去了平武战场,便留下了这个包袱。”
虞愔啜了一口茶,见葛芸手中拿着一个青麻布包袱,便放下玉盏,解开包袱上的系绳将之打开,里面有几贴膏药并一画轴。
膏药散发着淡淡艾草苦气,是治手足磨伤的。
她自平武回来足跟确有几处磨损破皮,平武地势崎岖,她又不常行走,皮肉之苦是难免的。
只是这点小伤藏在袜履里无人察觉,惟每日睡前浴足时会有轻微的刺痛,想不到王煦连这样私密细微之处都预料到了。
虞愔没去动那几贴膏药,先展开那画轴。见是他一贯洒然的笔法,绘林间一处废弃的短亭。
她问葛芸:“这几日,他一直来绿绮别馆周遭作画吗?”
“日日都来。”葛芸说,“若逢山雨,王公子便到山间驿亭里,将未完成的画作继续画完。”
“那破旧的驿亭如何能遮住倾盆大雨?经常是弄得他满身透湿,画纸也模糊作一团,王公子却好像自得其乐。有一日,我将油纸伞放于亭边,王公子作画成痴,末了竟未瞧见那伞,径自抱画冒雨而去。”
虞愔听完,合轴细思。王煦留这画的意思,便是告诉她,如若见面,她该去哪里找他。
虞氏遭逢贬黜,已微如尘埃,想要见到东宫里那个人,如今只能通过权柄遮天的王氏。
她攥紧手中的画轴,青宣脆弱又柔韧,紧攥之下虽布满皱痕,却不见破裂。
虞愔暗下决心,既然虞臻不愿走修罗道,那虞家便只有她,再去那丛锦绣地狱里闯一闯。
她从来孑然一身,只是近高华而自怯,有些回忆,不该在物是人非之后再想起罢了。
虞愔去驿亭见王煦那日,天没下雨,但王煦却等在亭中,好像知道她一定会来一样。
亭边蓊郁的树木遮天蔽日,毒辣的日光都被阻隔在浓阴之外,林间无风,唯闻溪流漱石之声,悦然如环佩。
王煦今日穿了一件素白的宽大纱袍,足边放着他的画箱。
“虞小姐。”看见她,他没表露出多少喜悦,因为他天生体宽,似乎本就给人一种敦厚谦和的感觉。
“王公子。”虞愔向他长揖,青裙拂过亭前苔痕茵茵的石阶,最终停在他面前。
“听说王公子日日来此山中作画,”虞愔说,“这碧山中并无风景独佳之处,不过夏日清凉些,夜晚静谧些,公子若只是作画,其实不必将画技屈于此荒郊野岭之中。”
王煦浅笑:“事物或有两面,如山之阴阳、月之盈仄,夏日清凉则冬日苦寒,夜晚静谧则白日寂寥,况且,在下并不只是作画。”王煦笑意更深,脸上的痘痕也没有那么狰狞可怖了。
“今日,在下等到了虞小姐,有幸提醒小姐冬日添衣、白日寻闲情消夏,山中一甲子的寒暑,便也都值了。”
虞愔有些动容,但素靥上波澜无兴。她对王煦说:“若我一直不来呢?”
王煦道:“虞小姐是这山崖间的白鹿,本该放归云青水澹的山林洞天,醒时栽花,卧枕烟霞。若小姐自己不愿涉足俗世,又有何人能等到小姐出山呢?”
虞愔发现,他其实并不是画痴。而是在洞明世事之后,无聊生厌,才疏懒人情、寄情山水。
她道:“并非我想涉足俗世,而是俗世困我,不得已为之。似王公子这般襟怀,倒令人可敬可羡。”说回正题,虞愔正色,“王公子可有办法令我见到太子殿下?”
王煦沉思时许,抬眸问:“小姐是因为我姓王,所以才来找我的吗?”
“嗯。”虞愔颔首。对于性情中人,她确然不想掩饰和欺骗。
“我找你,是因为虞家穷途末路,我不愿向隅而泣,不得已欲向东宫寻求庇护。你若为难,我决不强求。”
王煦眼中掠过一丝哀然,他眼距很宽,所以那抹哀伤遮掩不住,落在虞愔眼里。
是的,他因为,她还念着那一纸婚约的旧情,故来画中约定的地点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