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雨霏霏,敲打宫檐。雨霁后,一切尘垢,都能被冲刷荡涤了罢。
那她还顾忌什么呢?
“同知大人难道并不曾经历过走投无路的一天?”
“好,好的很……”她淡漠的声调里,南衡有一种旧伤被撕裂的快感。
他随手将手里的白茶,泼进偏厅角隅的盆栽里。
“同知大人屈居一方官署,至今仍心有不甘罢。王氏虽大权在握,却渐渐徒存金玉其表。攘外天子重用寒门赵谦,内独宠贵妃沈氏,二者勾连,寒门起势,以此架空王氏功勋。很快,王岚就变成另一个南钰。”
“大人既与太子殿下分道扬镳,选择做陛下的孤臣,便早该知道,陛下下一个要动手的,就是东宫。”
“否则于公于私,都不该极尽打压之能事,毁其政见、扼其政途。天子忌惮太子,内心深处同样不信任寒门,同知大人却敢倾心交付,做一把控扼东宫、阻剎寒门的利剑。大人蛰居在此,焉不知唇亡齿寒之理?待两方势力毁伤殆尽,齐天子坐收渔翁之利,享国祚万年。”
“那个时候,大人真真成了众叛亲离孤身一人,大人最初想要的那些东西,天子还会施舍给你吗?何吝于与虎谋皮?”
她说的这些话,南衡何尝不知。
只是受困于时局,才不得不走一步再看下一步了。
却在行经此处,峰回路转。
茫茫无边的苦海,有桥临于烟波之上,桥上一人,撑伞向他走来。
“南大人,不如你我,结下盟约可好?”
“你问我为何择木而栖,建康障林朽木,虞愔独使一木逢春。只因此木,尚非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她清浅的言辞如滔天恶浪中一舟舸,浪头击来,楫毁舟沉,再不觅影踪。
抬眼只见她澄目似秋水,秋水不渡。
北斗七宿,玉衡为音。虞愔,名与字如此相似,看着她就好像看见另一个自己。
南衡唇边逸出一记轻笑。
那还是在他和华益同窗伴读的时候。有一日暄阳和丹阳两位公主央华益去看新掏来的雏燕,华益不得以旷课,只得让自己坐在鹤云轩的书案前,替他读书,以防先生在书院外巡查。
南衡便是在那时第一次撞见了她。
她在宫里迷了路,穿着有别于任何宫人、女官的缥蓝襦裙,闯进鹤云轩的朱漆大门。
初春葳蕤的桐叶在她身后淡成剪影,他从透窗镂下的薄阳里站起身,看她惊讶地停住莲步,鸦髫垂肩,面清似水。
尤其一双眼,想看又不敢看他,最终秉持着生疏的礼仪,轻声说:“参见太子殿下。”
他忽然觉得有趣,这李代桃僵的方法,蒙骗太师未必可行,不想却蒙骗过了这个宫外来的小丫头。
那时他和她都不大,他十六岁,她看上去青涩极了,约莫只有十二三岁年纪。
南衡于是起了玩心,逗问她:“你何以知晓本宫便是太子?万一,是顶替了别的什么人呢?”
破瓜之年的少女想了想,用清澈的不染尘埃的声音说:“坐在太子殿下书轩里的,怎么不是太子呢?你若是外臣,那便是越权,你若是太子之师,未免也太年少了些。且我方才我还听见你读《战国策》呢,这本书,我早都倒背如流啦。”
南衡浅笑,算是认可她的对答,遂不再拿她打趣:“那本宫便也不同你计较,回去吧,僭越的外戚小姑娘。”
心中却在想,这个小姑娘是有几分玲珑心思,奈何凡事想的太复杂,所思所虑与结果相去甚远。
有些时候,很多事只是巧合而已,没什么缘故。
就像她天生灵慧,偏又满身伤病。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难道也要同老天爷要个说法吗?
“你口气不小,但是,我不同意。”
缘故,他自然是有的,只是现在不能同她说。
他只淡淡道:“诸葛孔明三顾茅庐、六出祁山,虞姑娘的诚意,还不够。”
他见虞愔春山紧缩,雪面惨白,今日她两度受挫,还能保持如此心态,倒不愧出身将门。
南衡见窗外秋雨未歇,便将伞重又交回她手中:“给你的东西,你便拿着,兜兜转转,让本官再交给你,可不是当初的心意了。何苦来哉?”
虞愔拿了伞,定定看了他一眼,只身走进无垠雨幕中。
这一次,再没有回头。
*
中秋华筵之上,虞愔带去的天香浮光锦果然惊艳四座。
九十九位舞姬精心筹备的曼妙舞蹈,顿时成了买椟还珠的陪衬,宾客的目光集于暖黄宫灯下玉带霓虹般的舞衣之上,开合的尺幅动人心魄。
沈贵妃更是喜极爱极,尤其在闻到舞衣间似有若无的夕颜花香,娇媚的眸光变得渺远。飘散到多年以前,故人故地都还围绕在她身边的日子。
她打听这舞衣所用锦缎的来处,太子说,天香浮光锦出自建康城南的周老板。他名下有多家绸庄,这舞衣,却是他织造完成后便送入宫中请娘娘鉴赏的,市面上未及贩售。
沈贵妃心悦,言说周老板一直兢兢业业且技艺超群,数年间为宫中妃嫔送去的衣料没有不体贴合意的。
座下妃嫔皆依言称是,沈贵妃顺势向陛下讨了个恩典,准许周鞍每季为后宫各处送三件新衣,且周记绸缎在民间也能以官价卖入其他都城郡县。
齐天子笑着抚摸爱妃钗鬓,只道卿卿既喜欢,这点小事往后看着做主便是。
秋水不渡(四)
沈贵妃竟当众持扇掩面,在天子耳垂上印下香吻,撩拨得天子近花甲之年,反而似个纯情少年。难为情地别过脸,眼中的欢喜却是夜色也掩藏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