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爽快,只是这价码,在下说了不算。姑娘也说了,在下不过暗夜里一宵小。”那人幽幽说着,语气中却不见半分自我贬损之意。
“请姑娘东行十五里,我家老板自会同姑娘交涉。”
“建康城东,可是周记绸庄?”虞愔心下凛然。
“正是。”那日曾见姑娘入府览绸,后又为绸庄带去名噪宫城的天香浮光锦,我家老板便知道,姑娘与周记的缘分,远不止一宗绸料那么简单。
周府除了门楣下吊着两盏长明灯,整座府院内散不出一丝光亮。
虞愔摘下一盏,提灯穿过内院,见正堂门没有关。
她正要推门而入,从屋内慌慌张张撞出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鬓斜钗乱,以手掩住胸前可怜的一小片罗绡,夺门而去。
虞愔顿住脚步,隔着门道:“周老板?”
门内传来熟悉的嘶哑的声音,伴着一股辛烈的酒气,糜烂如同兽类。
“虞姑娘,你怕什么?老夫只对丰腴又风情万种的美人感兴趣,似你这般瘦弱无骨的,老夫碰都懒得碰一下。”
虞愔道:“周老板的绸庄何时变成了燕窟莺巢?虞愔非莺燕,长话短说,还是隔墙与老板相谈罢。”
周老板叹道:“白日织绸,夜里掩作罗帐,邀美人共酒,你不能解其中销魂滋味,实在可恨。”
虞愔听出他根本没醉,这副嗓音,照理说十分奇特,但她在建康城曾暗中查访,却查无此人。
可见也是一层伪装。
依今夜所见,他的产业可能不止绸庄一处,大抵还有青楼妓馆、酒楼赌坊。
日销之金,不可估量。
周老板道:“听说虞姑娘想入西府?”
虞愔说:“请老板先将虞愔的画还来,强买强卖,并非商贾之道。”
门内那喑哑的声音桀桀诡笑起来:“虞姑娘还懂商道?”
“强买强卖确不合规,但商人重利,枢密院之职,少说也有从四品,难道不值一幅《松风林烟图》?”
“这样算下来,还是姑娘得利多些。”
“你会做亏本买卖?”虞愔冷声道:“许老一幅松林图千金不可换,我入西府,岂非要抵上全部身家?”
“当然不会,老夫只要姑娘这个人足矣。渔利渔利,自然是有渔方才有利。”
“姑娘仅凭一人之智,便解老夫十年之惑,织造出名动京畿的天香浮光锦,使绸庄利润翻了五番。老夫便是喜欢,和这样聪明的人做交易。”
“我为姑娘打点上下,让姑娘入枢密,做女官,而姑娘,只需每日将官署内的事务记档抄录一份,每季报我。”
原来是要利用官职之便,窃取军机政要,再转手兜售这些情报。
那她,岂非被迫渎职,成了幕后那人操纵时局的帮凶?
虞愔冷言:“周老板名下产业万千,星罗棋布,犹不能知足,还要干出卖官鬻爵这样触犯国法之事,真的只是为了黄白之物?只怕银钱到手,最终东窗事发,无福消受。”
“这小姐便不懂了,小姐纵然流落在外,亦出身富贵琼楼、锦绣之乡,哪里懂得我们这些生来贫苦的草芥寒门,筚路蓝缕、鹑衣百结。”
“老夫是穷怕了,一朝发迹,欲望也比旁人更膨胀些,生前莫问身后事,醒时莫管醉后身。你们簪缨世族,爱权爱名,老夫不然,只爱俗世金银、烈酒美人,一醉春宵。”
“你说老夫卖官鬻爵触犯国法,那你长兄,囤集私军难道不是毁坏国之长城?罢罢罢,虞姑娘,你与老夫成交否?”他声音渐冷,像结冰的泥溷。
虞愔不愿即刻答应他,她大约猜到了周老板大肆敛财的目的。
如果是受人指使,而背后那人又恰好用这笔巨款与国军勾结,赵谦初掌兵权,又是寒门出身,毫无根基,最易被人操控。
若果真是这样,那这人已蛀空了大齐的半壁江山。虞氏将门的陨落,让他轻易越过最后一道防线,往后控军迫国,简直易如反掌。
“虞姑娘。”屋内的声音阴恻恻地催促:“这是一锤子买卖,老夫可没有多少耐心。”
这当儿,府外忽然铁蹄声大作,官兵厉喝清道,通明的火把照彻长街,愈发映得周府幽深如窑窟。
门被撞开,冲进来一股人,火光映上虞愔雪面。为首那名伍长呵斥道:“你是何人,深夜徘徊于门外,府中可是有人狎妓?”
澄心怀璧(二)
另一人晃着火把敦促:“将军命我们搜查与虎符相关的可疑人物,你我当先交差,莫管旁的琐事。”
那伍长狐疑的目光扫过虞愔,犹不肯放过:“此处是你宅邸?”
“并非。”虞愔顺势道:“民女乃府中老爷之表妹,平素居于碧山,天色已晚,几位官爷若是奉命捉拿贼子,可否顺道送民女一程?”
“嘿,你这刁妇,我们伍长公事缠身,岂有闲暇听你差遣?建康城中南氏府邸发现了虎符,事关重大,你要走赶紧走,再磨磨蹭蹭的,当心将你拿回去问话。”
虞愔故作惊吓状,低头小趋着离开了周府。
官兵在此,周老板不敢胡乱造次,正好脱身。
一路上火光透天,坊巷间不断有官兵以行伍为列,往来盘查。
居民惊呼声、闭窗声、器物散落声乱成一片,寂寥长夜顿成一口沸锅。
南氏……南衡。
偏偏在这个当口,抛出虎符来搅动建康一池浑水。
虞愔回到绿绮别馆,已过子时。
她看见梅园中一高一低两个人影,走近一看,却是王煦倚梅枝而立,陈至躺靠在梅杈间,怀抱着剑,像看牲口一样,寸步不离地盯着王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