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水泥厂既然是生产洋灰的,那么卢照就得把相关行业的产、销、供等多方情况摸得又熟又透,每天穿上工服按时进厂观摩、学习,和厂里的工程师交流生产细节,有时候还要熬夜读技术资料和书。
卢照之前从书本里学到的知识,大多很笼统,涉及到具体的工厂经营管理之类的问题,她都是很模糊的。到永宁水泥厂工作这一段时间,别的不说,她又把学校里讲过的化学知识重新拣了起来,如果问到洋灰配方,不会有人比她更懂。
做成一件事,总归会有成就感。卢照在工作上进展很顺利,所以她近些日子总是十分意气风发,在厂子里加班到很晚,也不觉得累。有时候非要郁秋原去办公室找她,她才想起下班的时间到了。
这天秋原照常去接她,她还埋怨他来得太早了,导致她还有十几页书没有看完。
马上就是新年,旧的一年虽总不太平,但街上还是少不了张灯结彩,鞭炮残渣遍地都是。秋原帮着卢照整理了办公桌,顺手抓了她的珠子提包,笑道:“今晚在外面吃吧,我不想喝太太煮的雀儿粥了。怪燥。”
卢照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只看见几盏微亮的路灯,难得不跟秋原拌嘴,一面往外走,一面问:“你想好吃什么了?”
“九江饭店新出了西菜,你不是还没空去?”
近些日子总是泡在厂子里,卢照哪里也没去过,她原来倒是有个爱吃的毛病,如今竟都大改了。自己想来都有些不可思议:“还真是哩,赶时髦,我现在是一点也不会了。”
郁秋原的生活一向很素简,尽管他有一个富庶的岳家,尽管卢维岳夫妇并不曾在金钱上刻薄过他。但秋原却始终觉得,他只应该花他卖身给卢照的那份钱,那份活命钱,至于别的涉及到享受或寻欢作乐方面的开销,就不是他该肖想的。
就像今天,要不是他提前预备了一个比较严肃的求婚仪式,又刚领了薪水,他也不好意思请卢照去九江饭店吃饭。虽然薪水也是从卢家的钱庄里发下来的,但郁秋原好歹也为之付出过些许不起眼的辛苦,这会让他略微心安理得一些。
尽管是自欺欺人,但自有他的可爱之处,只能这么说。
秋原来厂里之前就已经提前叫好了包车,所以他们很快就到了九江饭店。伙计在前面热情地带路,秋原轻轻揽了卢照的肩膀,径直在二楼的雅间落座。
进去一看,平平无奇的包厢,平平无奇的酒菜,就连郁秋原的神色和语气,都是那么的平平无奇。卢照觉得很奇怪,她总觉得郁秋原今天应该是想跟她说些什么的,于是就搁了手中的汤匙,用一种半惊半疑的目光看向他。
“专程请我吃饭,就真的只是为了吃饭?”
九江饭店的饭菜,其实也就那样,并不会比卢公馆家常的菜色好到哪里去。但郁秋原却吃得很开心,又挑起桌上的清蒸桂鱼,赞道:“你放心,不会是鸿门宴。店老板说新进了法国的朗姆酒,要不要开一瓶尝尝?”
卢照懂酒,只不爱酒。张裕公司年年都会往卢维岳在上海置办的宅邸送红葡萄酒当年礼,卢照见多了世面上的把戏,就对酒和酒家一并产生了不太好的世俗印象,于是对秋原的提议敬谢不敏。
但秋原却还是叫人倒了两杯琥珀似的红酒,有滋有味地呷起来。他是真不怎么会喝洋酒,不过今夜的状况实在太好,令他得意忘了形。
卢照就坐在对面,噙着笑,回国以来长了些肉,都堆在两腮,就像细嫩瓷净的脸上平白结了一只鲜脆多汁的粉苹果。叫人看了,就想不问主人,先咬上一口再说。
郁秋原暂且还没有咬人的胆量。所以他只是含情脉脉地看着那个人,憨憨傻傻的,卢照一手夺过他的高脚玻璃杯,他也只是笑。
“你别喝了,你喜欢发酒疯。”
这一点红酒还不至于醉人,但郁秋原的确是个酒疯子。卢照去英国的前一晚,郁秋原喝的是纯正的白酒,所谓酒壮怂人胆,他那晚的胆子就不小。卢照最后被他欺负哭了。
当时觉得自己很混账,现在想起来,当真是一点也不值得后悔的。尽管那时候所有人都瞒着郁秋原,但他还不至于蠢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卢照出国就是去跟严子陵过二人生活的,没有人告诉郁秋原,但他就是能预知真相。
他不确定卢照还会不会回来。就算她还会回来,他也不确定那时候自己还在不在卢公馆,卢维岳夫妻还会不会一如既往地养着一个废物女婿。又或者,利用完了就一脚踢开,这些事变数太大。所以他才会在卢照走的前一天晚上,对她做那些过分的事情。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卢照真心喜欢严子陵不假,但她也不是一点都不喜欢郁秋原,至少,看在他衷心爱慕这么多年的份上,她应当不至讨厌他。秋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短暂地拥有过爱情,还有,欲望。
在那时的郁秋原看来,那是他此生唯一的机会。他并不比这世面上的男人高尚到哪里去,看到机会,就只想牢牢把握,绝不会轻易放开。
今天晚上的月亮,就跟那晚的很像。黄黄的,圆圆的,斜挂在对窗,照得人心比寻常更活络。郁秋原很高兴,他觉得属于他的机会,终于又来了。他见好就收地咽下最后一口酒,然后结账走人。
九江饭店在坡子街,离卢公馆并不远,喝了酒正好吹风,卢照就领着郁秋原步行回家。晚上并没有很多车,畏寒的店家早早就关了门,只有街灯忽明忽暗,人置身其中,有如穿行在烟幕里,很感觉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