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真的很需要她。严子陵有一个好事难伺候的母亲,有一个矛盾重重的家,只有王颐有耐心有本事去一一平复。只要她愿意,她一定会成为一位世所公认的贤内助。严子陵不想放她走,哪怕他从未真心喜欢过她。
爱情是促使男女结合的一种推动力,凡人对生活保有的私心,则是另外一种。
很显然,严子陵的私心,王颐也不是一点都不了解。所以她会在他最真情流露的时候这样问他:“贤妻良母……这对女性固然是一种褒奖,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也是对我本人的一种杀害呢?四少爷,放我走罢,如果你还有一点身为新国民的自觉。”
严子陵留过洋,新女权新思潮,他本来应该比谁都接触得多。只不过这些东西,听说是一回事,了解是一回事,信仰是一回事,践行就又是另外一回事。
那天晚上的雨下了很久,屋里的青年男女也谈了很久,最后以男人败下阵来告终。他说:“等礼拜天行么,这些天公司的事很多,我抽不出空来送你。”
王颐就笑:“今天才星期三,中间这么多天,你不会又反悔吧?”
严子陵也没忍住笑了出来:“我不至于那样下作。”顿了顿,他又偏头道:“也不一定,毕竟我历来就不是个心智坚定的人。”
其实严家四少爷一贯都不是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面郎君,相反地,他的脸上时常都带着若有似无的微笑。这笑里虽然掺了水分,虽然难免公事公办,但总比那些端着少爷架子的人要更好亲近。
王颐以前对自己未婚夫的印象就是不讨厌,模样是好的,谈吐也凑合,可不就是不讨厌?直到今天,严子陵真真切切地露出笑容,呲着一排大牙傻乐,王颐才不得不承认,严家四少爷这个人,他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
如果他不是严启瑞的儿子,如果他没有这样一份一眼望不到头的家业,他未必就不能成为谁的良配。
但这一切,都跟苏州来的王六小姐没关系啦。至少王颐当时是那样想的。
子陵平白弄丢了未婚妻,第二天往卢照厂里打电话的时候虽然强装无事,可卢照到底跟他朝夕相处多年,还是一下就听出了不寻常。
“你怎么了?家里的事,很不好么。”
江苏省内的水泥厂试办联营是几个老头子一早就商定好的,卢照跟子陵两个人不过按图索骥,几句话就把合作意向说了个清楚。至于具体的合同细则,后面会有专人来拟定,亦无需他们俩费心。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又是工作时间,并不适合谈及私事。但严子陵,他大概还是有些无处可诉,竟然直戳戳地跟卢照说:“我跟王六小姐,我们俩,完了……”
卢照听后默默良久,只觉无从开口。都已经订过婚的人,怎么还能说散就散呢?她换了只手拿听筒,试探着问:“是她的意思,还是你——”
话还没说完,子陵那头就快人一步切断电话。他大概也是觉得很抹不开情面吧,当着卢照说王颐,对这两个女人来说,都不算礼貌。
卢照悻悻然把电话机放回原位,心里只是疑惑,怎么所有的事都变成这样乱糟糟一团了呢?
结了婚的和将要结婚的,整日里愁云惨雾,对比起来,沈锦如这个还在念书的,总归要潇洒恣意许多。
延挨了一个多月,锦如还是七拼八凑了一篇文章,放到她老师的桌上。
陈济棠那会儿刚泡上一杯新茶,看见不听话的女学生交了作业,只笑问这算怎么个意思。锦如便笑嘻嘻地回,当然是完成你交代的作业,陈先生。
被叫作先生的男人于是又把那篇鬼画符一般的文章从头到尾读下来,虽评了“合格”,勾画出的语言错误却也不少。
锦如一面听教训,一面吊儿郎当。后来陈济棠说得口干舌燥,低下头喝茶时,却发现水都已经凉了。再往外一看,早已是黄昏日落,放班的时候一到,教员办公室就会被洒扫工抢占。当着外人的面训学生,绝不能算作有风度。
“嗳……”陈济棠盖上茶盅,对沈锦如做了个离开的手势,“先出去,先出去,咱们边走边说。”
锦如急着回家吃晚饭,李妈中午就说今晚上要做樱桃鹅肝,她爱吃这个,想了一下午,哪还愿意跟学究废话。蹦蹦跳跳出了门,远远地跟她老师说再见:“喂!我走了!”
出了教室门,陈济棠也变得好说话一些。事实上,当着这样一位漂亮又活泼的年轻小姐,任谁也古板不起来。
“沈锦如,你们那个天天反叛当局的文学社,还在办么?”
锦如不妨他问这么一句话,还真多了两分谈性:“先生问这个作甚?也要到我们社里写文章?”
陈济棠摇头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们那个文学社应当是极宽容的。不然凭你的文字功底,写出来檄文,只怕难以服众呀。”
这样明目张胆地嘲笑她文章写得臭,锦如不气反笑:“那有什么,我又不动笔杆子!”
“不动笔杆子,动什么?”
“动钱袋子,也不行么?”
是了,立社填词总要开销,没有几个洋钿,又如何支应得起来?沈锦如这个傻姑娘,只怕被人诓骗了银钱还不自知。陈济棠心里百转千回,却不直接点破,在他眼里,青年人胡闹,是很不用当一回事的。没有他们青年学生这样东奔西走,当局那些人只怕更没个顾忌。
锦如看他老师那一脸了然的笑,也跟着笑得花枝乱颤,反直言道:“我知你肯定在心里笑我傻,觉得社里那些人都只为了骗我花钱才带我一块玩儿。难道我就那么傻,就一点也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