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什么都不用说,只要捂住嘴流泪,就已然另辟蹊径地给了答覆。
子陵终于也哭了。已经消逝的爱情,总是需要活人的眼泪来祭奠。
后来的他们,就没再说令彼此感到为难的话。
他们仿佛在英国上学时一样,谈论了许多当地的风土人情和奇闻异事。说来也怪,他们原来在这些话题上最是投契,那天却怎么都说不到一块儿,到最后,屋内的气氛逐渐默然,谁都不敢贸然开口——担心刺伤彼此。
子陵泄气地松了腰,斜倚在窗台上,开口送客:“我晚上还要陪岳父岳母吃饭,就不留你跟秋原了。”
房间门一直开着,卢照也一直跟子陵保持着恰当的距离。直到最后的最后,她才跑到严子陵面前,踮起脚紧紧拥抱了他,惭愧道:“对不起。”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严子陵站在窗前,目送昔日爱人走远。
卢家的汽车就停在门口,卢照本不需要走很多路,可郁秋原不辞辛劳,他非要陪着她走出严公馆。他们并肩而行,一步一步,把严子陵的心碾得稀碎。
这时候,王六小姐上楼来,轻轻扣响房门,得到允准后才进屋。她跟子陵本是一对新婚夫妇,但两个人打了照面,脸上都不见喜色,只有倦怠。
王颐因为家里境遇糟糕,总自觉在严子陵面前矮一截,跟他说话也不够有气势:“四少爷,客人们都预备散了,你可以领我一起去送送么?严家这边的亲友,我不大相熟,要闹了笑话,就不好看了。”
子陵抬眼看了王六小姐,先大吃一惊,这怎么还是个珠玉一般的美人?
十月里,他们被父母押解着约见过一回,看了场毫无道理的电影,吃了顿味同嚼蜡的西餐,然后就稀里糊涂地定了婚。两个月的时光倏忽而过,严子陵却没一刻拿正眼瞧过王六小姐。
王颐被这样一看,又有些脸热。她身上一向背着许多不堪的传闻,女人将近三十未嫁,落在外人嘴里的把柄绝不会少。被人指指点点久了,王六小姐就有些胆怯,别人一看她,她就浑身不自在。
“四少爷,别这样看我,跟凌迟一样了。”
严子陵只当她羞怯,混不在意地笑了:“走罢,我随你出去送客。噢,差点忘了,卢小姐与郁先生已经先回去了,咱们可以少送一家。”
“嗯!那再好不过了。”王颐的语气很轻快,她上楼之前,做好了被为难的准备,结果没有,白捡了一件开心事,她脸上的笑就没断过。
子陵被她明媚的笑容感染,心情也不像刚刚那般沉重。
晚上陪他老丈人、丈母娘扯闲篇,礼节上也更足些,比先前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顺眼许多。王颐看他这样客气,礼尚往来,对严老爷、严太太也更上心,凡有好吃的,好玩的,总先紧着未来的公公婆婆。
严太太对王六小姐的怨气,也就没那么重了。
月远
说起来离得并不远,南京又是国都,但卢照之前还真没来过这边。她大学在香港念的,海陵跟上海那边的联系又更紧密,南京相对于这两个地方而言,总显得没那么吸引人。
严家的席散得早,卢照跟秋原又提前走了,下午闷在小公馆里也是无聊,两个人一合计,决定到栖霞山去。
秋原常在南京、海陵两地奔波,对当地风土人情的把握却并不算老道。卢照问他栖霞山上最负盛名的舍利塔和千佛岩怎么走,他竟完全答不上来。
“刚不知是谁自诩是‘老南京’,怎么这会儿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卢照从汽车里下来,戏谑着说。
郁秋原在南京读书这几年,却是浑浑噩噩的时候多。学校里都是些出身不俗的大家子弟,凭他的人生经历,很难交到真正的知心朋友。他少与人交际,空闲时便只知道埋头苦读,南京城里有甚好吃的,好玩的,自然是很难了解。
原来觉得孤僻些也无妨,甚至有时候沈锦如约出去玩,郁秋原还觉得烦。现如今对着一座风光秀丽的栖霞山,却不知从何看起,他忽而又有些后悔,牵了卢照的手,说:
“早知道,上回锦如小姐请我同游栖霞山,我该答应她的。”
卢照脚上是一双做工精良的缎面绣花鞋,踩在破败残缺的石阶上,总有些暴殄天物。她有些心疼:“回去妈肯定又要数说我,可惜了这鞋。”
好好一双绣鞋,却是糟蹋得不成样。秋原看到,便说:“这儿离山门也不远,我背你上去罢。鞋面上都是泥,下山的时候也不好看。”
卢照自然求之不得,反正都是订了婚的未婚夫妻,也不怕谁笑话。秋原一蹲下,她就十分听劝地趴到他背上,还挑剔道:“瞧你这细胳膊细腿地,再把我摔了。”
秋原坏心眼地抖搂两下后背,一边往山门处拾级而上,一边吓唬卢照:“嗳唷,背不动了。”
卢照气呼呼地捏他的耳垂,以作反击:“郁秋原!你给我当心点儿!”
不多久,他们就进了栖霞寺。
约莫是冬天的缘故,寺里的人并不多,大门口自是三教九流俱在,但几座偏殿却少有人驻足。卢照在前面东瞧西看,秋原就在她身后跟着,两个人的距离始终不远不近。
就这样走走停停,连畅观亭也走到了。亭子里有几个乞行之人正在哀嚎,卢照走上前去,只给其中一对衣衫褴褛的祖孙赠了钱。
郁秋原默默看着卢照做这一切,等她接受完穷苦之人的感谢,才把她从亭子里拉出来:“时局如此,难民千万,救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