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有一瞬间的静默。陈缘知有意想将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那你呢?洛霓,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洛霓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欢。”
“我们在彼此身边的时间太长了,长到我都分不清那是爱情、亲情还是友情。”
陈缘知有些怔然,此刻的洛霓垂着眼睫,散发出来的气息与平时的截然不同,她一向是明媚的,陈缘知却在这一瞬间在她身上看到了许临濯的影子。
她看着洛霓,斟酌着开口:“你……”
“喂!那边那两个坐在那的!!”
陈缘知猛然抬头。不知何时,不远处走来了一个陌生的教官,他看见陈缘知和洛霓两个人穿着军训服却坐在石凳上吃关东煮,一下子皱了眉:
“你们哪个班的!现在这个时间不在训练场,在这干什么!?”
陈缘知脑袋卡壳一瞬,正当她想着对策时,洛霓已经站了起来,高声回了那个教官:
“报告教官!我朋友她低血糖了,我扶她出列买点东西吃,她马上就吃完了,我们很快就回队伍!”
那个教官似乎也没想到洛霓反应这么快,他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板着脸说了句:“……那你们赶紧,不要磨蹭,尽快归队!”
洛霓脸上绽开一个笑颜,“是!”
陈缘知也站了起来,两个人往训练场的方向走,陈缘知看了眼身边的洛霓,忽然道:“你好熟练。”
洛霓转过眼来,朝她吐了吐舌头,笑目盈盈:“被你发现啦。我可会扯谎了。”
回去的路上,洛霓和陈缘知讲起自己以前初中时的叛逆经历:“我初中的时候不怎么服管教,觉得学习是我自己的事,我崇尚劳逸结合,我爸就觉得我是懒虫成精。”
“有一次我没考好,成绩滑了几个名次,我爸直接砸了我自己攒钱买的switch,还摔凳子吓唬我。我就掀翻了他的龙纹茶具,那玩意劈里啪啦砸在地上的时候我爸的表情可精彩了,飞起来的陶瓷碎片还把我脚划破了。”
“我弟弟那个时候还小,他在旁边看着血流出来时都吓死了,大喊大叫地说别打了。虽然我被打了一顿,但是现在想想那茶具比我的switch贵多了,真的划算。”
陈缘知意外地朝她看过去,洛霓误会了她的意思,笑道:“你也觉得我很反叛很不尊重父母吧?别人听了我的事迹,都说我爸妈白养我这么多年,说父母再怎么不对,也不能顶撞父母,更不能摔东西,这是大不孝啊!”
“可是我反倒觉得,我是在给父母上一门课。他们也不是生来就会当父母的呀,可能之前他们都不知道,孩子是需要被尊重的。”
“所以我其实是在教他们,要懂得尊重我,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们没有权利因为生气或者说我不听话,我没有满足他们的要求符合他们的期望,就摔我的东西。如果他们摔了我的东西,那么我也可以摔他们的,因为尊重从来都是相互的。”
“我当然可以选择忍耐,可以选择顺从,可是代价是我会生病。”
“因为我明明就因为不被父母尊重而觉得很伤心啊,我却要装作不伤心的样子,和父母说你们是对的,就应该不尊重我,我不听话就摔我的东西好了。这样的话我就不只是伤心了,我还会觉得自己很可怜。”
“我长久地以牺牲自我为代价做一个好孩子,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我的心怎么可能会不生病呢?”
陈缘知看向她,“不。洛霓,你误会了。我觉得你做得很对。”
“实际上,我初中的时候也和父母关系很差,”陈缘知垂着眼帘,她很少和别人说起这些旧事,此刻说起,难免回想起那些不愿再回想的事,“我父亲对我期望太高,我从小学的时候起学东西就很快,他就觉得我天资聪慧,越发在意我的成绩,一旦成绩下滑就勒令我不准看课外书,不准画画,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学习上。”
“可惜的是我识字早,我很早就开始看各种各样的书,他们往往不是名著,也不讲什么大道理,只是一个又一个故事,我却从那些故事里渐渐塑造了自己的价值观,世界观和人生观,我开始不服管教,不听指挥,开始去做我喜欢的事情,我对事物也有了自己的评判标准,不再被他们的评价左右。”
“在他们眼中我身为木偶,却生出了自己的心脏,有了自己的思想,这简直太可怕了,于是他们便想要控制我,希望我做回那个懵懂听话的小孩,就像我小学四年级之前那样。”
“我初二时,我和父母爆发了一次最为激烈的争吵,而原因现在想起来,其实非常简单,只是因为我熬夜看了一本小说,被我起来上厕所的父亲抓到。”
“他觉得我的心已经野了,他愤怒地撕了我书架上所有的课外书,撕完之后他犹有不满,开始撕我的日记,我自己写的小说和随笔,我的作文,我画的画,甚至是我的奖状。我以为他疯了,他为什么连我的奖状都要撕?他说‘这些奖状留着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就拿一张全国奥赛一等奖的奖状回来!’”
“噢,对了。他撕掉这些之前其实先打了我一顿,不然我肯定能阻止他的。但是他打得太狠了,我甚至无法把他从我的书桌边推开。我只能坐在边上大哭,泪流满面,嗓子都哑掉,然后看着他毁掉我所有美好的回忆,我所有倾注了感情的心血。”
“他走的时候,我的房间地板上密密麻麻地叠了不知道多少层被撕碎的纸。”
“然后我就离家出走了。我有钱,我从小到大给自己存了很多钱,足够我去住几晚酒店。我躺在酒店的床上时也睡不好,因为我的脖子太疼了,被我父亲掐的。”
“我没住多久,因为我妈打电话给我了,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能通过酒店房间的座机打给我,她让我回家,说我爸再也不会打我了。”
“我相信了她,回家了。因为我也没办法,我太聪明也太理性,我知道一个初二的小孩没办法独立生活,我将来还要中考,我除了回家还能去哪?我知道我其实根本不是在离家出走,我是在逃生,给自己找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喘口气,仅此而已。”
“很多人说,你可以坐下来和父母好好谈谈,而不是用一些偏激的手段。这样的人只会让我想到何不食肉糜。”
“如果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谁又愿意剑走偏锋?如果谈话有用,如果孩子和父母能够理解彼此话语中的含义,愿意打心底里地体谅对方的心情,他们又怎么可能走到这一步呢?”
“我一直觉得,家庭关系是无解的。这个世界上最悲哀的莫过于亲情,明明性格爱好观念都不一样,在平常生活中遇到了都不会成为朋友的人,却被迫绑在一起,一辈子无法割舍对方。”
训练场近在眼前,人山人海之前,荧幕上的电影刚好放到新中国成立的情节,如此激动人心的时刻,语调高昂的音乐声瞬间响起,仿佛昭告着某种新生的到来。
洛霓看着陈缘知,拉紧了她的手,“……是啊。我也一直这样觉得。”
……
那天之后,陈缘知和洛霓的关系一下子变得亲近很多。
陈缘知想,也许是因为她们经过交谈,确认了彼此是同类;又或许是因为她们交换了秘密,心照不宣的秘密总是能快速拉近两个人的关系。
但无论如何,她知道,她现在有了一个新的好朋友。
陈缘知腿上的伤不轻,于是后面几天军训都只能坐在场边看大家训练,她也不觉得孤独,实际上她总是能处理好独处时的情绪,她喜欢独处。
这一天的太阳尤其猛烈,陈缘知在离队伍不远的阴凉处看着,忽然发现了队伍末尾摇摇晃晃的梁商英。
她面色苍白,两眼无神,看上去状态非常不好,几乎是马上就要晕倒了。
陈缘知站了起来,她刚想走过去喊人,就发现洛霓出列了。
洛霓先是喊了教官,然后扶住了已经几乎要倒地的梁商英。
陈缘知看见教官皱了皱眉,脸色严肃地对洛霓说了句什么,洛霓点了点头,转身离开队伍,带着梁商英向陈缘知这边走过来。
陈缘知连忙迎了上去,“洛霓,她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