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晏清躺在研究所的实验床上,伤口又使他发起了高烧。
第四天,所有符合条件的健康公民都被分配到了地下城居住,所有日用物品均由联盟提供,生活暂时又恢复了原样。
然而临近新年时分,因为鼠群的破坏,精心呵护的生态园毁于一旦,人们只能靠着联盟存储的余粮和勉强从生态园里挖出来的部分食物充饥度日。
但这些困难都还尚在可以解决的范围,生态园和工厂很快就在地下城重新运作起来,唯一一个让言克礼感到烦恼和无奈的是那些在鼠群攻击下而毁容或者残疾的人。
他们又要试图安乐死。
说理解,言克礼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毕竟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被老鼠啃掉了一条腿,啃掉了一只手,甚至被吃掉了半张脸,吃掉了眼球等等,任谁都受不了这种刺激,而且生理上的创伤可以恢复,但心理上的阴影可以大手一挥就抹去吗?又不是沙滩上的痕迹,海浪一冲,潮水一刷,就什么都不存在了。那么恶心的画面,那么痛苦的经历,深夜梦回一只丑陋无比的老鼠在吞食你的脸庞,恐怕是谁都要受不住跑去厕所吐上个三天三夜。
但,按照《安乐死》的规定,他们的情况显然不符合上面任何一条明文条例,总不能因为你毁容了,你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了就满足你要自杀的要求吧?凡事有一就有二,如果言克礼今天打破规定让医院给他执行安乐死,那他如何拒绝下一个呢?
每一条法律的背后都伴随着血泪的教训,法律一直在完善,那就说明背后必然有人在牺牲,有人在流血。法律的威严在于实施,无人遵守的法律就如同一张废纸。言克礼是深知通过这个《安乐死法》有多不易的,首领那边他就拜访了不下五次。
所以他们的要求自然而然地被驳回了。
第五天,绝大部分的鼠疫患者都已经康复,剩下处在恢复期的也被允许搬进了医院。
这天,言克礼照常去医院巡视。他在二楼逛了一圈,正准备沿着楼梯下去之时,长廊对面走来了一位女人。他记得这位女人,印象还十分深刻,因为她就是第一位在棚子里哭着求医生给她安乐死的那位重度毁容患者。
说实在的,这张脸的确很恐怖,整张脸,上下能清晰辨认的五官就只剩下那只右眼。尽管她现在被白色的纱布包裹着,但言克礼能凭借五天前的那一眼来想象纱布下面的容貌:鼻子,嘴巴看不到基本的轮廓,鲜红的,增生的疤痕,像一条条扭曲的蛆虫攀附在上面。他敢保证,无论是谁,看见这张脸都会吓一大跳,如果是在夜晚的话,指不定还会以为是见鬼了。
言克礼平时再怎么不动如山也是个人,第一次在棚子见到她时,也无可避免地没控制好自己的表情。毕竟那一整张血窟窿的脸,着实让人感到恶心。是那种生理上的恶心反胃,他甚至还能看到她裸露在外的牙龈。但除了恶心之外,言克礼更多的是不忍以及同情。
那时,她的床位周围没有一个人,就连医生都要做好心理准备才敢给她进行治疗。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让医生给她照一下镜子,当然,没能得到允许。于是第二句话就变成了“我要申请执行安乐死”,同样的,也没得到允许。
因为脸上的伤口不至于致命,不就是少了肉嘛,长回来就好了,长回来就可以祛疤,可以填充,可以埋骨,可以装义眼,医生承诺她一定尽量给她复原原貌,可她再也不说第三句话了,像行尸走肉一般,只会机械地重复第二句。
其实被咬伤脸的不止她一人,也有几个被咬了生〡殖器的男人寻死觅活,只不过她的伤势最严重,假设受伤的是言克礼本人,可能他也会产生一死了之的想法,所以他理解她。
女人盯着言克礼,他特意停了下来,等她靠近,他看得出来,她有话要对他说。
“中将,又遇见您了。”层层纱布下,两瓣嘴唇上下开合,幅度不大,语调平平。
“嗯,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谢谢中将的关心。”女人右眼弯起来,可后面的话却令人心生胆寒:“中将,您那天为什么不救我们?”
话一说出,身旁的张景先变了脸色。
女人接着说:“我明明看见你的车在城区里开着,如果你能停下来看看我们,或许我的脸也不会这样呢。”
“为什么不说话,是心虚吗?是因为您也害怕了吗?害怕一开车门就会被老鼠包围上来吗?您的职责呢?军人的职责呢!”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利,最后一句甚至是嘶吼着喊了出来。
医院的人都被这动静吸引过来,他们或站着,或坐着,目光在女人和言克礼之间流连。
气氛安静到了极点,张景憋得难受,像是根刺卡在喉咙里,不吐不快:“这位女士——,”刚说四个字,上司就抬了下手,张景咬了咬牙,只好咽了下去。
静默片刻,言克礼倏地笑了起来:“抱歉,是我的失职,是我没做好城区防护才会导致了这样的结果,我完全能理解你的愤怒,但事已至此,我做什么都挽回不了损失,不过——,”
说着他从腰后拔出枪,枪口向下抵在左手掌心上,张景还来不及阻止,言克礼就从容地扣下了扳机。
“砰——”
子弹自掌心进,手背出,温热的血液混着肉沫和射出去的子弹溅在地板上,宛如青灰墙上开出的玫瑰。
“中将!”张景呆在原地,医院里的士兵,医生闻声赶来,看戏的人低呼一声后都瞪大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