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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门时候,孩子已经睡熟了,方沉碧伏在床头边,轻轻摸着孩子额头,不敢惊动他半分。
关大夫朝裴非挥挥手,示意他出来,便先行离开,等到出了门关大夫才道:“裴少这里我亦是要实事求是的交代,这娃娃怕是已经不中用了,这血症基本上说来就是一个死字,之前本朝的一位公主也是因着这个恶疾夭折的,小公子能听到今时今日也算是不易了。”
说罢关大夫朝着门里望了一眼,见方沉碧坐在踏脚椅上,眼神里只有慈母心疼的柔色目光荡漾,着实有些不忍心,叹道:“我看夫人那里也不便我一个外人多说什么了,只是有劳裴公子您多费心思婉转点告知她吧,不然这孩子状况如此差,怕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去了,我也恐夫人受不了这个打击。”
裴非又说了几句折回房间,看着方沉碧依旧保持那样的姿势,一只收轻了再轻的抚摸孩子的额头,她的眼光极近痴迷了,孩子一直在睡,没有半分感知,脸色苍白如纸,若不是胸口还有起伏,真当是他已经没了呼吸。
裴非突然觉得十分为难,究竟如何去告知方沉碧这孩子随时随地都可能离她而去?这让他怎么开口?
他又为难又尴尬的站在方沉碧身后沉默不语,竟手足无措到觉得芒刺在背的慌乱,救瓃熙她什么都愿意,可人的生死怎么会是他能改变的了的?
“我知道,瓃熙就快要离开我了。”眼光不变,那么温柔的似乎如流动的天光一般,那么暖,那么情意浓浓,她看着孩子的脸,贪恋的扬起嘴角,那般安宁静好的表情,让裴非看着看着就沉迷进去,似乎那样的表情他一次都未曾见过,不知道蒋悦然是否有这个幸运曾经见过呢?除了这个孩子,她到底还对谁展露过这样的表情?那一刻的酸楚,是裴非这一辈子以来第一次尝到的感觉。
“沉碧”他第一次这样叫她,酸涩里析出一丝丝的甜意,有小小的幸福感充斥其中,这样的喜悦竟是跟偷来的一样,连自己都不敢昭然若揭那般大大方方品尝其中滋味。
“我知晓,人生来便有死去。”方沉碧声音很熊轻,裴非努力去听,就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错过她说的。
“可你知道吗,没了瓃熙,我也不是我了。”他看见她轻启嘴唇,那一个一个字仿若竟不是听见的,而是从她一张一合的嘴巴里猜出来。
“你”
“他是老天给我的最后一份礼物,也是我这一辈子最珍视的人,没了他再不会有那样的人出现,你说,我若是还活着,只是活着,是不是不如死了?”方沉碧稍稍侧脸,晶莹泪珠顺势滑下,她怔怔,视线胶在面前的幼儿脸上,泪水蓄满眼眶,淹没她面前的那张似曾相识的脸。
“我总觉得我活了两辈子那么久,我无所争,因为知道争不来,老天若是不肯给你,你便是哭闹,便是心机丛生也没用,得来的只是另一种方式的警告,告诉我不是我的就不是,若是不肯安分接受,怕是已经到手的东西也要收回去的。
可是我早就两手空空了,我还有什么能被夺走的呢?除了一条命而已呢。可是奇怪的很,老天吝啬给我所有,却独独肯留给我一条命。所以,我忍啊忍,拼命的忍着。继母薄待我,我忍,我不忍我爹便难做,他没有自己子女,继母怀了弟弟,为了养育之恩,我忍了。
见到自己爱的男人也要忍着,就由着自己性子去,惹他那么冲动行事不顾后果,若是到时候为了我又遭受了什么,我怎么能安心呢?婆婆算计我,把我嫁给蒋煦,我也忍了,怎么办,都为了悦然,他是个太重感情的男人了,我什么都不能给他,除了让他不要为难,不要再被他的母亲算计去了,为了方家能安安生生的活下去。
有了瓃熙之后,我突然觉得我似乎不在两手空空,那九个月,我没有一天不想他,可我还是只能忍,我能如何,偌大的蒋府像口棺材,我走不出,即便走的出,若是我不见,我舅舅舅妈,连方家一起都要跟着倒霉。瓃熙出生那会儿,我难产,我以为我要死了,就像我娘生我的时候那样,漫天遍地的血,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血呢?流了一床一地。孩子落地,
为了瓃熙的未来,我忍了蒋煦,忍了一切,我骗了蒋悦然,我好怕每次他从厩回来时候瓃熙叫他三叔的样子,那么相像的两个人,我更怕别人知道了什么,以后我的瓃熙怎么抬头做人?可父子连心,怎么掩怎么藏都没用,瓃熙就喜粘着他三叔。你知道吗,我每次见了这个都心酸的无以复加,这都是造了什么孽,会轮到今日的结局?到底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孩子的呼吸一点点消逝,潮汐般的最后吞咽,方沉碧泪流满面,她依旧维持轻轻抚摸孩子额头的动作。不知瓃熙是不是已经醒了,脸色开始青,眼睛半睁,不知是看得到还是已经看不见了,只是他面容还算安详,似乎没有感受到太多痛苦,挥着小手在自己眼前乱抓,嘴里涌出血沫子,看样子似乎在喊娘。
裴非已知不好,转身就要出去,却被方沉碧喊住:“你别走,我将他带来这个世间,便也要由我送他走,别再折腾他了,我的瓃熙已经疼了太久了,他现在想要好好睡一觉,好好休息。”
方沉碧僵直身体,坐在床边,抱起孩子搂在自己怀里,用自己里衣袖子擦着孩子嘴角的血沫子,轻拍孩子背心,哄着道:“瓃熙啊,你爹说过两天就回来看你,你且先好好睡,睡醒了你爹就回来了,娘一直陪你,娘不走,娘带着你,等你爹来接我们走。”
小手挥了挥,越来越无力,最后攥着他娘的领子边儿,搭在那再也不动了。
“瓃熙啊,娘的瓃熙,快快睡,睡醒了就长高高,娘等你长大,等你长大呦,娘等你。”
裴非僵硬身体,见方沉碧轻拍孩子,眼睛里已经没了泪水,只有慈母疼爱的目光看着怀里的孩子,不见了恐惧,也不见了痛苦,只有安静。
“娘永远都会陪着瓃熙,永远都会。”
裴非不忍再看转身走出去,走到门口,他有些力竭,从房间到门口只有几步路,却觉得走了许久许久,眼眶酸,胸口闷痛,他觉得吃力,便手扶着门框,头也没回,道:“方沉碧,你要守着你儿子,我就守着你。”
“瓃熙好好睡,睡香香,长高高,娘的瓃熙是乖宝儿,睡醒了你爹就来了,来接我们了。”房间里的人似乎并没听见任何一个字,依旧柔声哄着自己的儿子,仿佛怀里的孩子真的只是睡熟了,
他只要睡一会儿工夫就会醒来,还会叫她娘,还可以喊那人“三叔”。
裴非经觉得人生是那么沉重,方沉碧一字一句把她这辈子说的那么轻飘飘的,好似没有一点重量,没什么了不起,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了这么多日月,可是却在她的儿子死去这件事面前彻底崩溃了。又有谁说人的崩溃只能是疯狂呢?
人人都觉自己无辜,仿若找不到罪魁祸就应该觉得认倒霉便是正道,可她又为自己委屈什么了呢?她什么都不想要,除了她的儿子。
抬头,阳光已足,甚至是刺眼,刺得他眼睛火辣辣的,立马就辣出了泪水。
“老天?”裴非苦笑:“老天你为何如此欺负人,就算她做错过什么也该结束了,何以欺人如此,她若不多要,你就不要那般吝啬了,天也要积德,不是吗?”
话出口,嘴角又是爬上苦笑,他摊开双手,瞧了又瞧自己的手,方才觉得两手空空又岂止只有方沉碧一个人?
还没走出院子,裴宁迎面走过来,裴非直起腰收了收脸色,道:“蒋家的小少爷去了,回头府上预备后事吧。”
裴宁应道,折身就要出去,又听裴非补充道:“这事情你让其他人出面办,你别露脸,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得去,现在府里必定是乱成一团,当务之急是不能让我姐姐找到方沉碧的下落,所以风声切莫走漏了,至于蒋家那面,也就不要告知了,听说蒋府的大奶奶正在给她儿子安排好了一抽事,说起来也就这一两日了,等他成婚了之后再选个日子报信儿过去吧。”裴宁应是,立马出了院子。
裴非也觉得这个院子实在让人压抑,亦不好去再打扰方沉碧与瓃熙最好的话别,便自己先行出了院子。
一夜过去,蒋悦然只保持一个姿势靠在床边,陈莹莹靠在另一边,也这么窝了一宿。第二日一早便先醒来,先换好了衣服,端来洗脸水。
虽说陈莹莹的腿脚并不利落,但倒也是诚心诚意的,蒋悦然看在眼里,只是愈觉得自己母亲是罪魁祸。陈莹莹走到床前,将白布巾放在温水里浸了浸,稍稍拧干水,伸手递了过去,准备蒋悦然擦脸。可蒋悦然并不领情,侧过脸并不打算劳烦她。
“一日夫妻百日恩,虽说我并不是你想娶进门的人,但毕竟我们也是拜过天地了的,外人到是我们早已是夫妻了,你若是肯给我这分脸面,就算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我也算是心满意足了,昨夜我亦是一夜未睡,我想了许多许多,我能嫁给你已是圆了我的梦了,即便只是有名无实我也认了。”
陈莹莹微微侧过身子给蒋悦然擦脸,又道:“你要去便去,找她也好,怎么都好,我也绝不会多一句话说。只要我还能守着这个位置,是你名义上的妻子也就够了。”
蒋悦然闻言,扭过脸,一字一句道:“我原以为不娶你便是不害你,但还是被我娘算了进来,也不知到底是成全了你还是成全了她自己,但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差别,我要的也只有方沉碧一个人而已,我也不怕你知道,不怕你去我娘那里告状。
总之,这样窝囊的事儿我不会再做第二次。拜堂也好,和离也好,我无心于你并不是你的错,但我别无选择,我只能站在她身边,因为这是我的选择,一直都是,不曾欺瞒你,也不曾坑害你,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日后若是还有机会,我还是会放你生路,跟着我寡守一辈子对你亦是不公平,也不是我愿见的。”顿了顿,蒋悦然道:“这是我的真心话,也是我的想法,句句为真。”
蒋悦然的话如同一根根儿软刺,看起来似乎都是为她好,说起来也句句都是道理,他没欺骗她任何,甚至是一直拒绝她嫁进来,可她那么期待,现下如愿以偿了,反而听见这样的话之后,只觉得心冷的如三九寒冬结成的冰溜子,尖尖的,生生戳进她的心口里,疼的那么温吞,那么婉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