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她连发怒都带了一股优雅,令人禁不住想多看两眼。然而沧沐没有这么做,她不能对这里的任何人产生兴趣,特别是领她踏上风口浪尖的德尔森。
整个葬礼德尔森都牵着沧沐,他没有使劲,像握一瓶水那样随意自然,仿佛只是忘记松手,但只要沧沐试图抽回手,他就会不动声色地捏住。他的手应该是温热的,厚厚的手套隔绝了温度,沧沐感到冷意随风、随牧师冷淡的念诵、随人们不时飘过来的目光侵入骨髓。
她想回家。
她从来不知道回家如此艰难。
手上传来异常的力道,德尔森忽地握紧了她,沧沐抬头望去,他正在流泪。躺着斯卡尔夫人的棺木缓缓放入墓坑,德尔森的泪静静地流,人群之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
沧沐的泪水盈满眼眶。
她不想再待下去了。
她想回家。
德尔森的女孩
葬礼完成后,前来哀悼的人们又在卡蒂奇家停留了两天,宽慰德尔森悲伤的心。
沧沐再度被禁足,只在用餐时间由迈克领去餐厅。餐桌是长方形,主位空出,德尔森坐在主位的左侧第一位,沧沐被安排在他的对面,两人的下一个位置同样空出,从再下一位开始宾客才入座。
沧沐不懂这是什么礼仪,更听不懂宾客窸窸窣窣的话语。她知道该看谁。“那位”小姐落座于德尔森一侧,他们之间隔了一位夫人和一位先生,当然,还有一个空座位。她秀眉紧蹙,不再恼怒,而是与旁人一样费解又困惑。
餐席间,众人极富默契地一言不发。沧沐不知道桑切兰的用餐礼仪,见其他人规规矩矩,便像一面镜子,全盘复制德尔森。他切肉,她也学样切肉;他喝酒,她也喝一口酒;他拿餐巾擦嘴角,她也拿起餐巾往嘴角一抹,不管自己是否真的需要。德尔森沉浸于丧母之痛,没注意她的奇怪举动,这一切被迈克看在眼里,整顿午餐他憋笑憋得很辛苦。
用过一次餐,沧沐记住了基本礼仪,再也没有学过德尔森。没有了专注的对象,她就像在密林里失去方向的梅花鹿,被细小怪声牵扯神经。
她发现,几乎所有人,除了德尔森和迈克,都在时不时斜眼打量她。但每次只要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走近她,迈克就会立刻放下手头的事或者撇下正在说话的对象,赶过来将对方挡在沧沐的视线外。
“那位”小姐也想跟她说话。她远远喊话,视线落在沧沐身上,但是沧沐听不懂,没有回答。后来迈克接了话,与她交谈一阵,她怪异地瞥沧沐一眼,看上去愈发疑惑不解。
又有人加入进来,迈克明显更防备了,沧沐甚至觉得他有点欲哭无泪。是那名发色浅到近乎白的男子,他听见迈克和“那位”小姐的谈话,也简短地说了几句。迈克不知说了什么,浅发男子露出得逞的笑容,不顾阻拦,转头对沧沐说:“你好,德尔森的女孩。”
一口流利又清晰的亚特兰语,听得清楚明白,沧沐不觉瞪大了双眼。别说在桑切兰,就连在亚特兰语普及度算高的燕代也很难听见口音如此浅的亚特兰语。但她依然没有回应,她不该回应。
可惜下意识的惊讶已经暴露她听懂了的事实,浅发男子继续说:“我是莱克斯卢内奥,德尔森的朋友。”
“那位”小姐也反应过来,用亚特兰语说:“我是嘉内莉查克斯,也是德尔森的朋友。”她的声音动听如夜莺,仿佛被剔透的晨露浸润过。
卢内奥,沧沐知道,是桑切兰另一大黑手党家族。桑切兰最大城市雷约克的东面属于卡蒂奇,西面则属于卢内奥,两家是世交,出席斯卡尔夫人的葬礼再正常不过。
沧沐感到自己陷入沼泽,再不快些返回燕代,只怕来不及抽身了。
“我们聊聊。”嘉内莉看出眼前这个比他们瘦小一圈的南国人想尽快回房,好将麻烦事挡在门外,但她不想,她有一肚子疑问亟待解答。
不等沧沐拒绝,迈克兢兢业业地向他们诉苦:“真的很抱歉,查克斯小姐,卢内奥先生,你们这样我很难办,老大特意交代不许任何人跟她说话。”
莱克斯和嘉内莉互望一眼,莱克斯无奈地耸耸肩,嘉内莉与他说了几句话,看上去也放弃了。两人再度朝向沧沐,像面对一朵珍奇的花芽,像想看看她开花以后的模样。
沧沐不想也不能与他们多说,但有件事必须澄清,否则遗患无穷。她从迈克身后走出,看着嘉内莉,说:“我不是卡蒂奇先生的女孩。”说话间,目光从嘉内莉缓缓移向莱克斯,莱克斯像被什么刺了一下,飞速地眨了眼。等他回过神,沧沐已和迈克走远了。
莱克斯护送嘉内莉回家,他们已尽最大努力安慰德尔森,接下来只能靠他自己抚平伤痛。
车外是永恒不变的茫茫雪原,夕阳铺在又平又白的雪地上,为冰雪注入余温。嘉内莉反复回想,喃喃自语:“她叫他卡蒂奇先生,太客气太疏离了,简直像在说她与德尔森毫无瓜葛!”
“她不是说了吗,她不是德尔森的女孩。”坐在前座的莱克斯也在出神地想事情,无意中听见嘉内莉的低语,便回了话。
“可你不觉得德尔森的行为跟她说的相反吗?”嘉内莉反问。
莱克斯沉默了。没错,德尔森对她太不一般了,如果不是因为他和德尔森是朋友,他一定会得出是德尔森在一厢情愿追求沧沐的结论。
不,就算不撇开朋友这层关系,也很难不这么认为。德尔森把沧沐与外人隔绝,一如猎豹把猎物叼上树避开其他捕食者,都是独占和独享的姿态,莱克斯第一次从对人毫无执着心的德尔森身上目睹此种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