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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幼澜垂下眸子,廊上才挂上的灯笼投射下一层橘色的烛光,在她的侧脸上晕开。
若要说她此刻的真心话,那便是害怕见到俞氏。
崔家并非是出自高门士族,只是当初崔幼澜的祖父有从龙之功,这才一朝跃上枝头,举家从宜州来到了盛都,崔家老夫人俞氏也更不是大家女子出身,只是当初宜州乡里一位乡绅之女,然而自俞氏当了家之后,却将崔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虽来了盛都之后比不上那些名门贵胄,但几年过去之后,竟也逐渐繁盛起来,丝毫不比那些人家差。
后来崔家大娘子崔元媞成了皇后,崔家一时更风头无两,也更显出俞氏治内与教导子女的功劳,即便俞氏如今已经不管事了,家中所有人依然以她为尊,凡有大事必要问一问她的意思,一点都不敢懈怠。
崔元媞多年无子,崔家早有再送一个女儿入宫的准备,而崔幼澜入宫的事,也是俞氏最后拍了板,一力要求的,她对自己底下孙辈们的性格可以说是了如指掌,莫说是崔清月与崔幼澜之间选,就算是再把年纪不合适的几个加上,那也是崔幼澜最合适。
也正因如此,俞氏对于崔幼澜可以说是寄予厚望的。
崔幼澜当时在宫里出事,崔家怕俞氏知道这个事情之后受不住,便打算先瞒着她,等日后再慢慢说也不迟,反正还有个崔清月在,到时只说崔元媞更中意崔清月便是,崔幼澜另嫁他处。
可崔幼澜一有孕,事情便彻底兜不住了,消息传到还远在老家小住的俞氏耳中,俞氏一时无法接受,一下子便被气得起不来床,几日之后,甚至没等到崔家的人赶回去,便死在了宜州老宅。
这也是除了崔清月之外,缠绕崔幼澜的另一个梦魇。
俞氏为人刚强能干,倒未必全是因她不能入宫才被气死,而是更气她自甘下贱,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令崔家颜面尽失的事情。
因着那会儿俞氏还在老家宜州,所以那些纷杂的消息里到底掺杂了哪些乱七八糟的话,也早已经无法印证,总之一定是比事实还要再难听更多的,崔幼澜也没有机会再与俞氏去解释了。
俞氏骤然去世,令崔家对崔幼澜更为失望,虽是自家女儿,不能对她完全翻脸从此不来往,但总归也是与从前不同的,崔幼澜自然也明白这点,她知道崔家有很多人都不想看见她,也因俞氏之死心中有愧,所以从出嫁以来,便极少再回娘家了,之后崔清月又没了,竟又算是替她受了这一劫,她便更不愿再在崔家出现。
那些年,她在徐家和崔家里外不是人,哪里都不是她的家。
崔幼澜低头,掩去眉间酸楚之色,轻轻咬了一下略显苍白下唇,那七年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过于不堪,也发生了太多的事,回忆起来仿佛无穷无尽,更是彻骨的疼痛。
“前面就到了,”崔清月停住脚步,又打量了崔幼澜几眼,道,“七妹妹脸色也不太好看,一会儿祖母问起,可别叫她担心了。”
面对崔清月善意的提醒,崔幼澜连忙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姐姐,咱们赶紧进去罢。”
于是两人又一块儿携手进了俞氏的锦年堂,俞氏正靠在一张紫檀木罗汉床上,见她们姐妹俩过来,笑着便朝她们招手,让她们二人过去。
俞氏后日一早便要离开盛都,今日倒是叫了几个小辈过来用饭小聚,除了崔幼澜崔清月之外,另还有几个姐妹并几个尚且年幼的弟弟们,有几个已经等在这里了,有几个还没有到。
俞氏问了她们两个今日宫里的事,姐妹俩一一答了,大抵是崔幼澜方才说自己累了,崔清月倒还替她多说几句。
只是俞氏到底最牵挂的还是崔幼澜,又特意与她道:“今日入宫,你大姐姐可有同你说起入宫的事?”
崔幼澜不敢迟疑,笑道:“娘娘并没有说这事,只是吃喝玩乐。”
“不说倒也无妨,”俞氏点头道,“我入宫时已经同娘娘提过,娘娘并无反对,且入宫之期也定下了,大概就在半年之后,你且安心准备着便是。”
崔幼澜立刻乖乖应下,此时才又偷偷抬眼看了看俞氏,从进来时起崔幼澜便一直跟在崔清月旁边,不太敢去看俞氏,仿佛是害怕俞氏忽然就在她面前死了,明明知道这不可能,但她还是克制不住这种恐惧,要等说会儿话之后,才渐渐好了起来。
其实她根本不应该害怕的。
面前的人是她的祖母,俞氏对她、对他们这些小辈虽然严厉,可也有慈爱。
她不要俞氏再一次死去,不要再背负那些不该她去背负的。
俞氏与崔幼澜说完话,又与崔清月等说起了其他事,崔幼澜也不去插嘴了,只坐在旁边,拿了一杯茶自顾自啜着。
她这边的事还不知道会如何发展,俞氏后日却要离开盛都了,到时万一又有什么风言风语再传到俞氏耳中,崔幼澜不敢保证不会发生和前世一样的事。
她不可能去赌。
俞氏回宜州,一半原因是离乡久了想回去住一段时日,一半原因是因为要处理老宅那里的一些田产生意,行程是早就定下的,崔幼澜无法说动她不去宜州。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一时入席之后,崔幼澜喝了两三杯酒,便叫着头疼,俞氏便让她去碧纱橱里靠一靠。
崔幼澜起身时又朝崔清月多看了两眼,果然她进去之后不久,崔清月放心不下她,也跟着进来了。
“白日里就是喝多了酒才不舒服的,一面喊着头晕,一面又贪嘴吃酒,”崔清月忍不住说了崔幼澜几句,在她身边坐下,“实在撑不住,我便陪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