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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第1页)

余有年走出十三郎所在的小区,耳边是全€€在报告的最新行程:“我就回家睡一个晚上,第二天要去补拍,他们检查片子现穿帮了。不会拍太久,但赶不回来和你一起去机场,我会在片场那边坐另一个航班,晚半天左右。我的行李你带去机场可以吗?我再回家一趟取,就得坐第二天的飞机了。”

余有年忽然有些头大,上大学这几年已经被全€€养成一个废人,生活琐事没怎么碰过。全€€一听没声音便知道有人犯难了,故意道:“要是麻烦就不带了,我穿你的。”

余有年有些慌,站在小区门口忘了走,挡住别人牵自行车也没觉,被喝了一声。他下意识用拇指指腹去蹭戒指,顾不上行人快认出他来。

“行李不难带,就是去到那边了我要怎么走?所有东西都在你那儿,酒店地址,租车资料,流程。我会不会走丢啊?”

刚刚那一声喝斥全€€听见了,“你现在还在街上,回酒店我跟你说。”

哪有什么酒店,这破宾馆好巧不巧今天空调坏了,天气有些冷,余有年又紧张,四肢止不住微微抖。“我可不可以在机场等你啊?我怕我听不懂司机的口音。”

不误点也得等好几个小时,全€€当下就否决了,“去酒店等吧,舒服些。”然后把资料一点一点过到余有年手机里。见对方不吭声,全€€也不安起来:“要不我叫爸妈去接你?”

余有年赶忙应道:“别,他们都是去玩的,打扰他们不好。”他苦闷道:“我要是迷路了你记得找到我。”

“好。”全€€没有半点应付的意思。“流程那些等我到了再跟你去确认,你把自己送到酒店就可以了。”

余有年没什么士气地应了,挂断电话后骂了自己好一会儿。什么时候成了这么没用的人了?为了证明自己有用,余有年把全€€来的东西来回看了几遍。幸好出国的事情还有两三个月,也幸好有《南海十三郎》让余有年忙,他才没空多想自己在异国他乡迷路的可能性。

舞台剧售那天,网上又掀起一场大型讨论。演出信息标得一清二楚,一共五场,前四场由十三郎主演,最后一场才是由余有年挑大梁。前段日子把余有年骂得狗血淋头的人,不是没了声音,就是自以为把剧团骂醒了,缩减了余有年主演的场次。只有内部人员和全€€早在余有年接演的时候就知道,余有年只演一次“十三郎”。不过剧团还有别的安排,余有年需要演足五场。

开演前一天,全€€给余有年打了几个小时的电话。

把娱乐圈搞得鸡飞狗跳没让余有年紧张过,之前舞台剧演的都是小角色同样没能让余有年过分激动。虽然整个通话两人都在说些无关痛痒的东西,但全€€从余有年慢半拍的反应中读懂了这人紧绷的情绪。余有年没有主动要求,全€€默契地没有挂断通话,直到听见余有年睡着的呼吸声。

这时天气已经降温到可以穿大衣了,怕冷的甚至穿上羽绒服。余有年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还是真的冷,脸埋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看路。即使做好心理准备,看见埋伏在演出场地的众多记者,余有年仍是跟预想中一样倒退两步。好些年没见过这阵仗了,当中还有些熟面孔。他拿着全€€寄过来的暖包,按照吩咐一个个分给记者,无论记者问什么他都只回答一句:“谢谢来捧场。”

到了后台,余有年朝空袋子拍照给全€€,配上文字“任务已完成”。全€€回道:“给你点了小笼包和豆浆。”

正巧十三郎拎着早餐放到余有年的化妆桌上,“怎么外卖比你还早到。”

余有年眼睛像旧车在雪路上打滑,“不是我点的。”

十三郎灵活地摆出一个窥见秘密的表情,忽而小声问道:“她会来看吗?”

余有年点头,“尾场。”

“那你前面的表演呢?她不来看?”

“他忙。”

十三郎喊来自己的经纪人:“你拍一下有年今天演的那几幕,然后给他。”

十三郎的照顾入微让余有年有一瞬间分不清戏里戏外。

戏里,十三郎不仅是一个凡事做到极致,就连命运也很极端化的一个人。他出生于名门,一个爹,十二个娘,亲生那个死于难产,家里排第十三就叫他“十三郎”了。十三郎平时除了爱气他爹,还爱赏粤剧。考上大学那年他对同学的表妹Li1y一见钟情,远赴千里追爱失败之后,把情感写进戏曲里,这一撰就成了代表作,由赏识他才华的红伶亲身演唱。

十三郎凭着那转得比谁都快的脑袋,很快成为了粤剧编剧大师。别人一个脑袋对付一个剧本,他能同时写好几个剧本,因为写得快,还聘请了替他抄词谱的人,可惜谁也跟不上他的度。一个青年代替熟人来抄词谱,十三郎无意间觅得知音,也是他这一辈子唯一一个徒弟,唐涤生。十三郎于唐涤生亦师亦友,唐涤生于十三郎一块可打磨的宝石。

与普通人不一样,十三郎的人生有一条十分明确的分水线,前半辈子有多风光,后半辈子就有多困迫。四十年代打仗,那会儿没戏唱了,十三郎忍痛将一心想继续跟他学师的唐涤生赶跑,他不愿做个束缚大鹰的金丝鸟笼。徒弟一走,十三郎便去军中继续写戏,只为劳军。他写的都是爱国情怀,高尚情操,以此熏陶时刻等着上战场抗敌的士兵。然而沉醉的人只有他自己,士兵爱看的是别台的戏,有女人有酥胸有长腿。十三郎一气之下揍了那个把坦胸露股当作卖点的编剧,解恨之余这军里再也容不下他。

战后为了糊口,十三郎也接过剧本编写的工作,只是他仍把那套导人向善,做人要顶天立地的想法融汇在剧本里,与当时的市场打对台,没有人敢再找他写剧本。就在他人生走下坡,仍抱着志气与混世较真的时候,他重遇多年前一见钟情的Li1y。可惜Li1y不再认得没有饱食没有华衣的十三郎,那副曾被Li1y认作十三郎标志的眼镜更被摔坏了。十三郎伤痛沮丧之际从回家的火车上一跃而下。

人救回来了,却从此和那只剩一块镜片的眼镜一样,一半疯癫,一半清醒。要说他走到末路,那也不是,当初带他入行的红伶想收留露宿街头的他,才华倾世名利双收的徒弟也想让他重新振作。就在十三郎要在下坡路折返往高处走时,唐涤生死了,死在自己新戏演当天。十三郎痛失知己,粤剧界痛失英才,世界痛失真诚。世间再也没有值得十三郎保持清醒的人和事。

苟且偷生的十三郎在寺里当起了导游。来来往往客人甚多,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他从一名客人口中得知家父的死讯。自此他连导游也不当了,在大街小巷神出鬼没。

最后,十三郎死在一个严冬的街头。

余有年上台的时候,虽然他演的角色已经出现在场刊里,但还是引起观众的讨论,当然,是像老鼠交头接耳那样小声。只见他跟在恃才傲物的十三郎身边,抄写十三郎口中快编制的词和谱。他兴致一到,见缝插针地为十三郎填伴奏。

“工六工尺工六尺工上尺,工六工尺工六尺工上尺。”

十三郎瞥他一眼,唱道:“踏上青云路,仍未卸征袍。百战荣归堪骄傲,难得王爷设宴——”

“得多零东叮东叮,得多零东叮东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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