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以为,父亲之后,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比过那个男子。
他自问早慧,寄人篱下,多年汲营,少有对一个人全然信任的时候,便是徐忠,也止于叔父耳,可对那个男子,他交付了所有的真心与赤诚,却没想到至亲举刀,刀刀绝情。
无他,只因男子对他所有的好,都是做戏。
从头到尾张磊都是孙旻的人。
不知是为了自保还是陈罪,张磊将全部过程都写了下来。原来孙旻早知徐稚柳于大龙缸的筹谋,没有阻拦,是想借徐稚柳实现对安十九的制衡。
直到徐稚柳开始调查文定窑雪花银一案,并将徐有容案联系到一起,自以为掌控全局的孙旻,终于有了波动。
当年徐有容在公堂上被屈打成招时,孙旻就在外面围观人群中,他目睹了徐有容从万人追捧到万人唾弃,亲手将他踩陷在尘泥中,多年屈人下的不甘与愤懑才稍有平反,也在那时,他看到了少年,以及少年身上与自己相似的不甘与愤懑。
想过动手的,多少留了点情,可又怕留成后患,左右思量,最后也只是在少年身边安插个眼线。
没想到眼线会带来那样的消息。
“早知他有其父之风,当初就不该手软。也罢,既他找死,就送他一程。”
在当时,远有比孙旻更想徐稚柳死的人,于是,几封密信和一枚玉扣同时送到安十九手上。
从始至终孙旻没有出手,仅作壁上观,借刀杀人,就一步到位。
徐稚柳难道没有想过吗?每每在被火舌吞噬的梦境中,他总是大喊一个人的名字。他试图叫那人听见,好来救救自己,可他喊破了嗓子那人也没出现。
去哪了呢?怎可能有人在湖田窑无声无息将他杀害?一定有内鬼不是吗?
怎会是他呢?
怎么可能是他!
那是他视若父亲的人啊!
十多年的孺慕以望,像走马灯一幕幕在脑海中回闪,爱的,恨的,浓烈的,辛酸的,等待和无望,交织着、拉扯着,将他撕碎又重组,一次次,又一遍遍,直到烟花消失不见,他与人世终而茕孑。
不管别的,有了和夏瑛的通信,至少可以洗刷徐稚柳媚谄太监的冤屈了吧?阿鹞率先想到这个,止不住高兴地拉着梁佩秋袖子晃了晃。
可随之想到什么,她脸色又是一变,“这几天家里动静不小,别的人或许没什么知觉,可如果是张磊,恐怕……恐怕瞒不过他。”
自打知道家里有鬼,她和徐忠就一直格外小心。为防拖累无辜,此事就连时年都蒙在鼓里,可张磊不一样,徐稚柳对他的倚重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徐忠为此还拈酸过几回。
任凭他们把家里的鬼筛了一轮又一轮,愣是没怀疑过张磊一点!
“这事不怪你。”
没有告诉徐忠和阿鹞,就是怕他们露出马脚,反倒惹张磊怀疑,“是我大意了,前次去找徐叔时,应该提醒你们的。”
阿鹞也叹:“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何况是他,哪里防得住?”
好在徐稚柳出去的人,回来得及时,既已有了确凿证据,足以捏住张磊命门,还等什么?
梁佩秋和徐鹞四目交接,心领神会。
也不作伪装了,两人立刻杀回湖田窑,不想被门房告知,张磊不在府内,不久前才刚出门。
问去哪里,门房呆呆摇头。
他哪里敢问大总管的去向?可看自家姑奶奶一脸焦急,他还是努力回想了下,迟疑着道:“好似、好似是去李家茭草行吧?”
阿鹞怒瞪他:“你方才不是说不知?”
门房抓耳挠腮:“我也是听说的,李家头不小心摔了一跤,茭好的几摞大瓷碗都碎了,叫人过来问怎么办,说下午就要上船,那我想着,张总管出门应该就是办这事吧。”
梁佩秋问:“他一个人?”
门房点头:“对。”又摇头,“不对不对,后来时年好像也跟去了。”
“时年?”
“嗯嗯,大总管刚出门,他也出门了,瞧着往一个方向去,但两人没一起走。”
梁佩秋突然有股不详的预感,喉咙紧:“张磊身上可有行囊?”
这回门房没犹豫,用力点头,还用手比划了下:“这么大一个包袱!”
梁佩秋脸色顿沉。
估摸张磊察觉到什么,趁着今儿徐忠徐鹞都不在家,打算潜逃,而时年很可能现了什么。
她对阿鹞说:“带上所有人,立刻去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