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我不识字,若非这回和阿南晒书时现他的手稿,我当真以为他不喜百采,却原来他以退为进,假意和夏瑛大人对着干,为的就是推进新政。
你还记得吗?那时倒窑事故激民怨,惊动了千里之外的皇帝,狗太监遭到申饬,安庆窑一下子成为改革先锋,百采新政才得以推行。在此之前,若非你和公子为三窑九会的换届选举而争斗不休,若非湖田窑在此当中摘得天下第一民窑的桂冠,安十九怎会轻易相信公子的忠心?
公子知道,若由他提出这项方案,定会遭到太监阻拦,这才不得已迂回行事吧。他和夏瑛大人……或许、或许早有往来。”
这虽是他的推断,但不无可能。
时年说,“公子书案下有道暗屉,里面放着的都是紧要文件。原本我不欲外人知晓,只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好隐瞒的?你去取了看,你亲眼看一看……”
他一句句声泪俱下,求她明鉴徐稚柳的高义。
梁佩秋却是摇头。
她深知时年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原来她的感觉没有错,她第一次从夏瑛那边看到百采新政的提案时,她就已经想到夏瑛背后有高人指点。
那一项项以民为先的改革,非行业中人难以周全,而百采不仅取众家之长,还将深植窑业百年陋习一一摒除。
只当时徐稚柳代表湖田窑,和安十九朋比为奸,她怎么想也没有想到,在夏瑛背后出谋划策的人会是他。
原来他没有变,一直没有变。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始终是他的夙愿。那么四六之死,是否也有不为人知的缘由?
她捧着徐福亲笔写下的陈情信,信是烫的,她的血液也是烫的。她忍不住落下泪来,她的柳哥,她的柳哥啊……
时年劝道:“梁佩秋,告诉我真相,让我来帮你。”
梁佩秋不停地摇头,不停地摇头。
她的沮丧在于忍耐,长时间的忍耐看不到一丝光亮,她似乎已经失去倾诉的能力。可时年出现了,他是徐稚柳的身边人,如今到了自己身边。
他说:“我只有一个公子。以后我追随你,你就是我的东家。”
“时年……”
“你不要为我难过,我不觉得疼,若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就是死了也值得。若公子还在,也定会为我高兴。我本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孤儿,有了公子,我在这个世上才有了姓名。遇见你们,我很高兴。”
梁佩秋哭得喘不上气来。
她告诉时年,真相就是当他们意识到安十九的野心不在于毁掉某一个人而是成为民窑新主人后,更大的屈辱席卷了徐忠与王瑜。
湖田窑和安庆窑耗尽他们毕身心血,为了心血的延续,他们可以苟且偷生,可如果要将心血交给安十九,他们宁死也不会屈从。
一个贪得无厌的宦官,如何会善待他们的心血?
数十年间他们伴随着王朝起起落落,早已练就非凡心志,几乎是同一时间就各自决定,牺牲小我。梁佩秋托人找关系,让他们在牢狱里见了一面。
昔日的冤家再对坐饮谈,天地仄塞,唯一轮明月悬在头顶。
他们以清水作酒,徐忠先说道:“我已狠狠得罪那太监,他将我视作眼中钉,势要除之以后快。这事你不要和我抢,让我先走一步。”
王瑜笑了:“这辈子头一次见你老小子如此果决。”
“怎么?你不服?”
“论酒量确实谁也赢不了你,不过论头脑,你还欠些思量。”
“王瑜!你设计害我,老子都忍着不跟你计较了,你还埋汰我?”徐忠气得两撇小胡子直抖,“要不是我去喝你那老酒,你以为我……”
“便是没有我,你早晚也要坏在酒上,坏在你这张烂嘴上。你哪一次喝多了不是口无遮拦?如此也不是头一回了,我是不是早和你说过让你戒酒,你听过吗?”
王瑜板着脸教训他,“人巴不得你喝多了马尿,万事好商量,你怎么就不懂这个道理?以前常有徐稚柳给你擦屁股,将来谁给你擦?你指望佩秋吗?她尚且孩子心性,单为救你还是救我,就数夜辗转没合过眼,你怎么忍心再给她增添负担?反正今次说完,也不会有人再说你了。”
“老王,你……”
“安庆窑偷逃瓷税已是板上钉钉,是逃不掉的铁证。若要保住安庆窑,我非死不可。你就不一样了,你在这里全是我的构陷,我会为你写书一封,证明你无罪。”
他转头看梁佩秋,“这封信就由你代为保管,等到时机成熟……再一一举证,切记时机成熟。”
王瑜停了一下,回想这段时日梁佩秋为救徐忠和他的数次争执,心下不免凄然。
这个傻孩子,自幼来到他身边,他虽有器重,但不乏利用。兴许她都明白,也都看在眼里,只她不说,他也乐得装聋作哑。
到如今,这师徒缘分怕真的到头了。
“佩秋,当初对你说那些绝情的话,实乃我私心作祟。我不舍安庆窑毁在太监手中,才会萌生歹意,构陷徐老头。你是个好孩子,本不该面对这些,奈何命运弄人。既然被迫至此,既然身在局中无路可退,不妨迎难而上吧。”
原先他自诩高人一等,黄雀在后,还曾嘲讽过徐稚柳,年轻人妄想同天斗,简直痴人做梦!无知又可笑。
然而徐稚柳死后,他方才明白,有些高义是必须守护的。
若非为众人抱薪者,使其冻毙于风雪,安庆窑何来今日的孤立无援?
“没有所谓的二选其一,这只是一个幌子,佩秋呀,你没得选,安十九要的是你低头,那你就低头给他看。只是,安庆窑必得在你名下,绝不能冠以太监的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