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辚辚走过景德大街,微凉的雪花在黑夜里飞舞。
时年一手甩着马鞭,轻飘飘落在马屁股上,让马儿走得慢些,一手揭开帘子往里看。
徐稚柳正倚靠在车厢上,双眸微阖,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
想是安十九被急召回京,恐怕大祸临头,公子实在高兴吧?否则他怎会有闲情,想要看一看这元宵夜的灯火?
多少年了,公子何曾停下来看过元宵的灯火?
况且元宵都过去那么些天了,华灯已然撤下,原本张灯结彩的街道如今只剩一些滞销的尾货,用单薄的麻绳系着,挂在街道两侧的屋檐下,被风吹得晃个不停。
那灯火,便也跟着细细的绳在雪色里晃动。
约莫商户们不忍精心制作的各类花灯蒙尘,就这么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瞧着定然是卖不出去的,谁知经过一老者的兔儿摊前,身后竟传来一声“等等”。
随即,时年看到帘子被揭开,一道瘦削的身影走了出来。
徐稚柳走到老者面前蹲下,细细扫过他面前各种造型的兔儿灯,眼里仿似带着笑,随手拿起一只半卧的小兔子都是爱不释手的模样。
老者见状笑道:“公子也喜欢兔子?”
徐稚柳笑而不语。
老者自当他默认,心下道:“我家小孙女也极爱兔子,每天围在我身前身后喊着,爷爷爷爷,快给我扎兔子灯,这不,一扎就扎了满屋子,放也没地儿放。那丫头原不舍得我拿出来卖,可她心疼爷爷呀,知道爷爷扎这些灯不容易,想换了钱给爷爷买肉吃。公子你说,我这小孙女是不是很懂事,很惹人疼?”
徐稚柳听罢笑却淡了下去,轻声道:“幼年时父亲也给我和弟弟扎过花灯,当时的花样子还是他亲手描的。”
据说母亲怀他时生了一场重病,以至于他出生时极为细弱,单薄似杨柳,所以父亲给他取名稚柳,给弟弟取名承枝。
枝和柳乃是一体,互为依托,父亲是希望他们兄弟俩能够相互帮扶,同气连枝。
可如今他远在景德,不仅无力照看母亲,也关怀不到弟弟。
想起那日除夕夜弟弟冷淡的眉眼,他的神色也覆上几分失意。
彼时母亲进了房间,未听到他们谈话,索性母亲没有听到,否则又该担心了。
他不是一个称职的兄长,也只会一味询问阿南的课业,除此以外什么都不了解。
阿南问他:“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吗?”
他哑然无语。
阿南早就猜到答案,没有表露出半点失望,用平静的口吻告诉他:“你算什么兄长?以后别管我的死活。”
思绪回笼,徐稚柳有些微感伤,对老者道:“这些兔儿灯我都要了。”
老者大喜:“公子,全都要吗?”
徐稚柳点头。
老者说:“那我给公子都包起来,给家里的小孩玩,一年一个花样,都能有十年不重样呢。”
时年下车过来帮忙,徐稚柳让他把灯拿到车上去,给了老者一吊钱,径自朝前走去。
时年不放心,牵着马追上来。
主仆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风雪夜中。
过了不知多久,时年先开了口:“公子,前几日阿鹞说,徐大东家正在给她说亲,寻了祁门的一家商户,祖上也是做瓷起家,父族里还有读书当官的亲戚,在咱们镇上有几家瓷行,另商船两道,家底颇丰。他们约了三月春日宴上相见,若一切顺利,恐怕不久就要议亲,嫁到祁门去了。”
徐稚柳似乎“嗯”了声,半晌喃喃:“三月?”
时年说:“是啊,时间且快着呢。”
阿鹞的生辰也在三月,细数数日子没多少天了。
时年说:“待到那时,公子你就自由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也可以……”
时年话语未竟,但他们主仆俩都知道什么意思。
徐稚柳不会留在景德镇了。
他要离开这里回瑶里,重新捡起书本,开始科考之路。
虽然他年过二十二,已然有些晚了,但那是他很早很早之前就立下的志向,这些年来从未更改过,更是他在父亲死后唯一的目标。
时年又说:“解决了太监,徐大东家再无后顾之忧,应会放手吧?”
徐稚柳不答反问:“阿鹞哭了吗?”
“哭了,那晚从公子房间离开后,伤心地哭了好几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把徐大东家急得嘴上燎了好几个火泡。不过后来我买了好东西去哄她,她也就高兴起来。”
时年摇头轻笑,“她真像个小孩。”
姑娘家喜欢的无非是钗环饰之类的小物件,他银钱不多,便在船市上淘换些外地来的新鲜玩意,价格不高,贵在新奇,阿鹞一见就欢喜地丢不开手,好容易就开心起来。
徐稚柳看他笑,亦觉得宽怀。
他自己就是小孩,却说人家是小孩。
往常看这两小孩打嘴仗,他每每扶额叹气,还不知道该如何使好,如今离别在即,却不由地怀念起当初的情景。
一幕幕清晰地回闪过眼前,好似就生在昨日。
“公子,你不必担心她,她那性子来得快去得也快,会好起来的。她还让我转告你,虽说你上回没应,但她还在等你的生辰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