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稚柳低下头去,如吃醉酒了般眼底闪烁着晶莹的光芒,笑声似有若无的,极轻极浅。
“哦对了,她还问我什么是爱情?这我哪里知道。公子,你知道吗?”
徐稚柳摇摇头。
时年嘀咕:“也对,公子你哪有时间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以后就可以想了,等回到瑶里,公子你不必再每夜巡窑,不必每天和三窑九会的老板们吵架,不必为窑务费心,不必早起,更不必晚睡,你将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想乱七八糟的东西,真好。”
他遥想着远离景德镇的一切,在瑶里那样的世外桃源,每天伴着虫鸣鸟叫睁开眼睛,漫山遍野开满野花,他们无拘无束地在山野间奔跑,多么自由!
那是徐稚柳向往多年的自由,可此时此刻他的胸前竟泛起一丝不舍。
这里的每一片砖,每一口窑,每一个窑工,乃至每一个早晨和夜晚,他都曾深入交流过、参与过和感受过,对他们有了深厚的情感。
哪里能是说走就走这么简单?
这么想着,忽而又想起一人。
心间更是不舍了。
就在今晚,他才对那人说过,他们已经相交,他不愿失去她这个朋友,可是,他似乎要食言了……
徐稚柳忽而想到什么,转身问时年:“之前瓷行老板送我的那匹马,都安排妥当了吗?”
“妥当了,现如今就在咱们窑口好吃好喝地供着呢。怎么?公子你打算把闪电也带回去?”
闪电是它原先的主人给起的名字。
徐稚柳尊重主人的心意,没有为闪电改名。时年照顾过闪电两日,对其倒是有些感情,心下也颇为欢喜。
不想徐稚柳却道:“明日牵出来,我要送人。”
他要将那匹汗血宝马送给她。
将来,若有机会她可以骑着闪电回瑶里,那么,或许,他们还能再见面。就算她不回去,他也能来找她。
景德与瑶里,不过一日的路程。
也算不得远的,对吧?
时年小脸一垮,才要说什么,就见前方出现一道黑影,笔直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忙跑到徐稚柳身边,张开手臂护住徐稚柳。
经过黑子、三狗和二麻的事之后,他多少有些杯弓蛇影,生怕安十九报复,朝他公子下手。
如今安十九被公子设计回京,今晚且是最后一雪前耻的机会!
短短一息,徐稚柳见他不知从哪里掏出把寒刀,挥舞起来。
时年一边挥舞一边怒喝:“前方何人?报上姓名。”
那人倒是听话,不冷不淡道:“吴寅。”
“无影?无影是谁?”
时年还要再问,徐稚柳率先反应过来,按住他的肩膀拍了拍,吩咐道:“收起来吧,是巡检司衙署的大人。”
吴寅没想到徐稚柳的消息这么快,当下微微一惊,朝前走了几步。
时年将信将疑,还不肯退下,直到吴寅走近,仔细观察一番,确认对方没有威胁,这才后退一步。
徐稚柳上前,同吴寅打招呼:“吴大人夤夜等候在此,是为我而来吧?”
此人倒不像安十九油滑,不说巴结他扯些有的没的,倒也没想到会单刀直入。
吴寅感慨其聪慧过人,遂点点头,也开门见山道:“你可知本朝律例,凡越级申诉者,即便案情属实也要杖五十?何况你不仅越过浮梁直属县衙,还越过了州府,直接京控告了御状,刑罚更要加倍。”
按照律例,徐稚柳得戴上刑具关上一个月,期满后再杖打一百。
此前提还是案情属实的情况下,如若案情不符合他的陈情,便是罪加一等,动辄危及小命。
“你作为湖田窑代表,敬献大龙缸时,前浮梁县令杨诚恭还在其位,不知此事他可知情?若他是你的同谋,也要受罚。若他不知情,则其身不正亦或失职,朝廷更要追究他的责任。”
徐稚柳少习四书五经,略微知晓本朝律法,却当真不清楚越级上告这一条,听完吴寅的话,脚步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时年脸色惨白,牵着缰绳的手不住颤抖。
“公子、这……怎么会这样?”
徐稚柳抬手阻止了他。
他望着吴寅,心绪翻涌,久久说不出话来。
前面所有的计划、不舍亦或期盼,在吴寅抵达后,似乎都要改弦更张了。
他让自己尽可能回到最初的时候,当他决定要在大龙缸内壁写陈情书,冒险京控时,已然做了最坏的打算。
“吴大人,杨公对我所行之事并不知晓,此番还请您代为向朝廷明言,至于我……”
他仰头看天,雪花凝在眼睫上,挡住他的视线。
圆月消失了。
今时今日,没有人会再在墙头睁着眼睛说瞎话,哄他高兴了。
他的声音很轻,“至于我,我无话可说。”
吴寅静默片刻,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剑:“徐稚柳,受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