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秋没有责怪他,没有质问他,没有预想中的吵架和决裂,甚至没有看他。
她只是说:“你把犯人送去湖田窑,交给他吧。”
徐稚柳已经受辱,王家的对他而言无疑迟来的真凶,还有什么用?王云仙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嗓子似被雨水堵住。
他尝试许多次才让自己出声音,钝钝的,有些愕然:“你……你不去见见他吗?”
她摇头。
王云仙一时慌了,伏倒在她身旁,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淌过面庞:“佩秋,你怪我吧,打我吧,骂我吧,随你如何,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瞒你,应该早点告诉你。但凡、但凡我能早一点,徐稚柳也不至于……”
“和你无关。”
或者说,结果如何同王云仙关系不大,因为这不是他亦或他们能决定的。安十九重回景德镇,其背后猜测太多,而他要一举扫除后顾之忧,势必要将最大的对头——徐稚柳踩在脚底,践踏他的脊骨,磨灭他的骄傲,摧垮他的正气。
他要清正的读书人向权宦低头。
要万人围观,要杀一儆百。
他做到了。
无论如何,徐稚柳都会受辱。
就算王家的提前被送去官衙,其结果不过是多添张文思一个人的参演。没了这一出,还有下一出。
王云仙事后问过王瑜,为什么独独是徐稚柳,王瑜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只是说,这世间必然要有徐稚柳这样的人,才有人皆向往的所谓“海晏河清,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
这些人可谓“前人”,他们用血和泪为后人铺平道路,是写在史书里,要用生生世世去铭记的。
王云仙问:“那不是圣人吗?”
王瑜笑他:“你还知道圣人。”说罢又点点头,自说自话一般,“是圣人,也是菩萨啊。”
王云仙其实不太明白徐稚柳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但他亲眼见过雨夜的那一幕,不可能毫无波澜。
他和王瑜说,想进安庆窑做点事,王瑜也没拦着,只这泼猴于瓷业不能说一窍不通,但也不甚了解,思来想去,最后给插进了账房。
主管账房的先生名四六,是王瑜身边得力的大管家。
王瑜对四六说:“甭把他当主子,就是你手底下一个跑腿的,能用且用,不能用就打他走。不过我叫他过去,是诚心想让他学点东西,你只管用心教,不必拘着打骂,凡事我给你兜底。三月后我来验收,若是不成,他是我的儿子,离不了自家,但你可以走。”
这最后的一句话,是当着王云仙的面说的。意思也很明白,若是王云仙什么都没学会,那必是四六这个当师傅的没尽心,自也不必留在安庆窑。
如此,王云仙才稍稍窥见王瑜不是作为父亲,而是掌管数百人的大东家的一面。
然后,向来不敬窑神、不信鬼神一说的他,慢慢也信了菩萨。
他对梁佩秋说,其实呢,每个人心上都住着一尊菩萨,只是有些人的菩萨是真菩萨,而有些人的菩萨是另一个自己。
你心里的菩萨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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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上旬的一日,阿南要回乡了。
时年下了马车,候在一旁和张磊说话,交代回乡后的一应事宜。
此次公子的弟弟在牢狱中受了刑,身体还没养好。被徐稚柳接回云水间养了几日,大夫看过外皮都开始结痂后,徐稚柳才松口允许其回乡。
不过经此一役,谁还敢大意?徐稚柳和徐忠请示过后,特地派张磊随行。
张磊平日出入湖田窑,可以算是徐稚柳的左右手,为人内敛,少言寡语,是个可靠之人。徐稚柳对外的一应事项几乎都由他来负责,对内就是时年了。
时年虽是半大孩子,心思却细,将大夫交代的细节一一回忆过后,又不惜露丑地写了下来,谨慎交予张磊。
“你千万要按照大夫的叮嘱照顾好小公子。若是、若是他再出什么岔子,我怕公子会……”时年扁扁嘴巴,把到嘴边的话又噎了回去。
张磊晓得他的意思,拍拍他的肩:“我会的,你让公子放心。”
“还有徐夫人的病情……”
“公子都和我交代过了,你还是小娃子,不必如此紧张。”
哪里能不紧张?他们主持外院事宜的,光看公子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每日照旧处理窑务,尽心尽力,看似一点没有受到太监的影响。可他一个内里服侍的人,哪里能不知道,自雨夜之后的这些天,公子是一夜没有安睡过。
他每每躺在外间,听着里头衣衫翻动的窸窣声响,都忍不住委屈地泪湿眼眶,何况公子本人?
那样的奇耻大辱,谁能受得?便是名动江右的徐稚柳,也才不过二十二的少年人啊。
湖田窑那么大一家子,日常案卷杂务多到数不清,天不亮就要开始见管事,还要进进出出瓷行、红店,码头和各色人来往。谁能保证他们个个都管得住自己一张嘴,不在公子面前碎嘴又或露出一星半点打探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