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潜要离开河洛,有一个地方是必须要先面对告知的,那就河洛斐家的家主。
反正招呼打一声,人家也不会抱着大腿不让你走,如果不告而别,在这个汉代非常讲究礼法的士族圈子里,基本上就等于给自己一生贴上了狂妄之徒的标签了,是得不偿失的一件事情。
世家这个东西,自从春秋战国时代开始形成,一直到了唐宋年间才慢慢势力消退,到了明朝科举制度的真正施行才宣告了世家正式退出历史的舞台。
而在明朝之前,每一任的帝王要做的事情就是要直面世家的,离不开世家,又要用各种方式限制打压世家,不过真正玩的转的把世家压制的服服帖帖喘不过气来的在历史上也就屈指可数的几个而已。
终结汉代为何一直陷入外戚和宦官的权利争夺的怪圈,其实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世家。在这个时代,世家大多数时间还是向善的,指引着国家的方向,但是牵扯到家族利益的时候,往往又会做出一些损害国家的事情来。因此,几乎汉代的皇帝先打压世家就是依靠外戚,然后看到外戚势力不受控制的时候又拉起了宦官来压制外戚,宦官势力庞大了就再利用世家的清流来清除宦官。
如此循环,导致历朝历代中唯有汉代的外戚最出名,比如牛人霍光、卫青等等,也有还比如窝囊的窦武、何进……
在汉代高举着打到世家的旗号跟世家对着干是行不通的,就算有着越千年的知识和见闻,能趋吉避凶料敌先机,也几乎是做不到的。毕竟在这个时候,世家大部分是掌握着最先进知识的一部分人,治理国家还是要靠这些世家子弟,而绝大多数普通百姓,别说认字,连数数都不行,你怎么能让这些文盲一下子懂得治理国家呢?
斐潜隶属于河洛斐家,是源于秦。
秦国先公非子被周孝王封于秦,史称秦非子。秦非子的后代中有人被封为侯爵,并被封为裴乡,便称为裴君。他的后世子孙便已封邑为姓,称裴姓,后由裴又分出棐、斐等支家,逐渐演变而成。
斐家此支在洛阳扎根已有近百年,虽然没有出过什么三公之类的大员,但是朝中官员、地方太守和郡守是出任过不少的,因此当时斐潜被举孝廉,多少也有些地方官员知道此关系的情面在,反正地方大郡年年都有举孝廉的政治任务,拿出来讨好一下洛阳的这些世家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
斐潜感觉就跟后世到了一个地方拜见地头蛇似的,而实际上,世家也基本上和地头蛇的性质差不多。
斐家本届家主名敏,斐敏,字子浩,按照辈份来说,应该是斐潜的叔叔一辈。
斐敏时任谏议大夫,专掌议论。为光禄勋之属官,秩六百石。虽然官位没有像三公那样显赫,但是有单独上奏的权利,所以也算是重要的官职之一。
斐敏身穿一身锦袍,留着三捋胡须,方正的脸型,身形略略有些胖,神情严肃,不苟言笑,很有一副威严的模样,进来厅堂,连正眼都没有看在一旁拱手肃立的斐潜,待正衣冠跪坐在厅正中席后,方才好像突然看到斐潜一般:“贤侄别来无恙?”
还好,是以贤侄称呼的,说明斐敏定下今天主要基调是还可以论亲情的,如果是以少郎官为称呼的,那就是摆明公事公办拒人千里了。
汉代礼节真心累人,遇到一个当官的家主就更是累了,斐潜心里暗自嘀咕,不过礼仪还是做到位的,便垂目行礼回复些客套话。
在汉代,晚辈或是下属在回答长辈或是上级的时候是不能抬头对视的,除非长辈或是上级有明确要求,回答之时,目光最高只能看到对方胸部位置,回答完毕后目光要下垂至地面,直视对方双目不是挑衅就是要干架了。
寒暄过后,便是戏肉来了。
待听到斐潜有意离开河洛,南下荆襄游学的借口之后,斐敏微微拂须,仿佛陷入了回忆,“汝父,子昀也是极好学问,博闻强识,当年游学齐地,也是一段佳话……贤侄有汝父遗风,欲精进学问,子昀若是有灵,定也感到欣慰,不过……”
斐敏话头一转,“不过汝若是游学,那么子昀所留共计百余卷藏书要如何处置?这一路山高水远,况且现在世道不平,若是不慎损坏遗落,岂不是抱憾终身?”
“叔父大人所言甚是,若依叔父之意?”
“若依我之见,不若贤侄将子昀所遗暂寄叔父家中,待贤侄游学回来,再还与贤侄,如此一来可减轻贤侄奔波之苦,二来也可保全子昀遗存无忧,贤侄你看如何?”
斐潜沉默良久。
他知道所谓暂存只不过是个托词,一旦交出就别想着能够再要得回来。
在汉代,知识就是无价之宝,而作为知识的载体书简,有着绝高的地位。
这些藏书在古代代表的可不仅仅是书籍,更代表的是一个家庭的底蕴,是一种传承,一卷书简价值千金不为过,许多寒门弟子甚是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去换取一卷书简。
河洛斐家家主斐敏一方面是看斐潜年幼可欺,另外一方面再加上斐潜家中尚未有后,后继无人,作为斐家家主,当然责无旁贷不允许家中所学旁落。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些藏书太值钱了,他作为家主,家中也仅仅藏有八百出头不到九百卷书简,斐潜这小子居然就有百余卷,岂不明珠暗投,若是能取来,他就可以号称有千卷藏书之家了!这是一个多么诱人的称呼!
斐敏原本就垂涎,现在斐潜竟然自己送来门来给这么好的一个借口,岂能轻易放过?
斐潜心中不由得感叹,这就是所谓的世家啊!在世家眼里,先家再国,家在国先,时时刻刻都家族利益高于一切。
无奈,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更何况斐潜只是作为旁支,更是没有过多的说话权利,家主能够亲自接见并亲口以一个“暂存”的借口来索取,已经是看在多少有些亲属关系,当然更重要是看在那么多的藏书面子上了,若是普通寒门,甚至可能指派一个家奴登门了事。
“善。叔父大人所言甚是,但……”斐潜知道这种事情自己绝对无法拒绝,不过也不能给的太痛快,让这些家伙看轻了,“但家父生前最爱齐论,常常爱不释手,不孝子睹物思人,不忍离分,是无论如何也要带在身边的。”
真以为我斐潜好欺负?最值钱的齐论不能给!
总所周知,秦朝的时候秦始皇焚书坑儒,把儒家的人杀得七七八八,到了汉代,风水轮流转,轮到儒家风光起来,汉武帝时期更是达到了顶峰,朝野上下独尊儒家,废除百家,许多百家弟子不得已转学儒学,而坚持不改的则被杀的杀,抓得抓,更多的被驱赶配到了边疆。
到了现如今东汉末年,儒学就是唯一能登上朝廷的学问,而儒学最重要的学术著作就是《论语》。
《论语》自战国前期成书问世以后,因口口相传再手抄笔录辗转反复,字句往往有所差异。西汉末年,汉成帝帝师张禹以《鲁论》为主,结合《齐论》编定的《张侯论》,有21篇。
《齐论》就是斐潜父亲当时游学齐国收集到的,虽说只是残篇,但在当时的儒家眼中,价值也是连城,千金不易。
“这……这……”斐敏颤抖的胡须,很是不舍,但是斐潜把“孝”字大旗高高举起,总不能让斐潜不尽孝道,那岂不是违背了儒家最根本的思想道义之一么?
“贤侄就留三五卷在身边,也算是可以了吧?”斐敏仍然不死心。
斐潜坚定的摇摇头。
“唉,也罢,就依贤侄。”斐敏虽说遗憾,但是大部分能搞到手,不用撕破脸皮,也算满意了,毕竟斐潜也算是斐家之人,闹得太过引人耻笑,只是可惜了,不能全功,“那不知贤侄何时动身?”
意思就是我啥时候去你家拿书啊?
“小侄受崔家之邀,恐有些琐事未了,待过此间事了,月旬便动身,届时定会告知叔父。”——崔家可能会找我麻烦,麻烦搞不定我也走不了,如果你能搞定,那我就最多十几天,我走的时候会通知你的。
“崔家,可是城北崔家,吾知已。贤侄此去山高路远,叔父也没什么可以赠于汝,唯有备些盘缠,望贤侄切莫推辞,算是叔父预祝贤侄一路平安,学有所成。”——行,我帮你搞定,给你点定金,不许反悔了,就这么说定了。
当斐潜带着五百金离开河洛斐家的时候,就意味着完成了和斐敏的交易。这就是旁支的无奈,就算此次斐潜不答应,斐敏也会另寻他途,不过到时候可能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和和气气了。
旁支斐潜交出了藏书换取了主家斐敏给予的一定范围内的自由和保护。
如果斐潜将来没什么展,那么这些藏书就一去不返,当然,若是斐潜那一天得势了,这些藏书甚至会双倍的返还回来。
这就是世家,家主有很高的权利同时也有责任带领整个家族健康展,旁支许多时候就是在无形中被主家所剥削。当然若是主家不力,那么世家中的长者就会举行会议,罢黜家主,另选从其他的旁支中选取贤能代替家主,而原本的家主一脉的财富就会被蜂拥而至其他人所瓜分,从此没落。
世家的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之下的,掩盖的是血腥残酷的弱肉强食的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