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审一旦进入了原被告相互对质的阶段,就开始脱离秦刚的预期了。
他甚至有点悲观地看清楚,在这个时代的审案,还是由主审的官员说了算。哪怕是堂下站着公开听审的众人,也几乎没有什么大的用处。
因为,要问什么问题、要让谁来回答、或不让谁回答、尤其是在有了回答之后,采信于谁的说法等等,这一系列审讯的主动权,依旧是牢牢地把控在主审官员的手里。
之前他曾在江都府衙经历过一次堂审,但如今回顾时才现,还不是占了主审县令一上来就因他的官职而产生的偏向于他的优势吗?
今天,当这个优势完全反转过来之后,所谓围绕着诉案本身的逻辑说明、道理阐述等等,其实在精于诉讼的黄推官面前,根本就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所有对秦刚有利的话题,一经现,立刻按下;
所有可以对他产生质疑与异议的点,便会被立即放大。
而且要说到对于宋律的熟悉程度,秦刚远非其对手,甚至都比不上李大驴这样的地头混混。因此,没过几个回合,一开始他所占据的优势,就在对手的各种狡辩中慢慢地消耗干净,堂辩再次重新陷入了胶着状态。
黄推官暗自得意,他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看到堂审情形皆在谋划之中,他咳嗽了两声,准备宣布由于部分事实还需要进一步调查清楚,先行退堂,择日再审。因为他想着,这么麻烦的事,总得叫赵子裪再多加点钱吧!
突然,秦刚对着堂上一拱手,朗声说道“既然事已至此,在下认输,请推官断案吧!”
一时间,整个厅堂都静下来了,连黄信也愣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公堂之上,不得妄言!秦刚你敢将刚才之言再说一遍吗?”
“在下认输!请推官断案!”
这下子,所有的人算是完全听清了,尤其是在堂下看审的众人顿时哗然,不管是希望秦刚倒霉的、还是认定他无罪的,都无法理解了。
刚才的各种言语扯皮,只要是有点数的人都知道,只是把案子拖长搞乱的常规手法。只要秦刚耐心一点应对,坚持自己的说法,小心中间不要出错,无非多审几次,一定能够等到自己胜利的一天,怎么就直接庭上认输了呢?
尤其是在人群里的秦湛、黄小个,要不是心里还有着“秦刚这么做必然会有他的理由”这个习惯性想法,他们都会忍不住要大声叫起屈来了。
“肃静!肃静!”黄信非常恼怒地连拍了两三下的惊堂木。两边的衙役也跟着威吓了好一阵,才恢复了大厅里的安静。
趁着这个时间,黄信已经看清楚了自己的致命漏洞了
按正常的思维,没有哪个被告会在这种优势十分明显的案子里认罪,更不要说是视颜面大于一切的读书人。
所以,黄信的谋划才定了“以守代攻”的原则在他指点下的李大驴,就是抓住“银霜炭卖高价”一事来指责“扰乱市场”、再抓住“银霜炭暴利”一点来指责“侵害普通炭农”这两点死死不放。这样一来,虽然没有办法迅给秦刚定罪,但也不至于让李大驴完全失理。
案件如果按这个样子陷入纠缠之中后,就可以基本完成赵子裪交给他的任务眼下离过年已经没有几天了,算上退堂另审的流程,再加上正月的各种休假,折腾一两次,很容易就可以让秦刚在开封府的号房里错过这一次的省试。
可黄信怎么也没有想到秦刚应该是看到了这一点,居然十分果断地选择认输。
“也请各位见证,在下今天是认输,而非认罪。”趁着黄信失神愣的机会,秦刚转身而对堂下听审的众人说道“在下以为,经商售货,自有行规业矩。价格竞争,各显神通,所以这赚钱赔本的事情,怎能怨天尤人。而堂堂开封府,刚才的审理过程,各位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在下自认问心无愧,也不愿在这里斯文扫地地进行无谓的辩述,甘愿认输,听凭黄推官定案下断!所判所罚,我秦刚一应接受,决无二言!”
“好!”包括秦湛在内的站在秦刚一边的看众,一下子都听明白了这个“认输不认罪”的真正用意,不由自主地拍掌叫好。
黄信已经完全失去了主张
他所有的谋划,都建立在秦刚顾忌颜面、坚决不认自己有过失的基础,这种判断原本是没有问题的。因为在常规的思维里,即使是有人会意识到,这起官司如果输了之后,按照现行的宋律,最多也就是罚金加斥责了不得了。但是身边读书人的士子,又是感觉自己根本没有过失、只是被无赖刁民咬住而已,一定会据理力争,决不认错。
在这种情况下,推官也就可以用充分衡量两方的情绪、得失为由,打着公平、公正的幌子,将此案引入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从而实现坑害秦刚无法参加省试的歹毒目的。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秦刚不知为何居然能看穿这里的实质。竟然就直接以认输为条件,主动要求抽身出来。
而且就在公开审理的现场众人听来,似乎这秦刚也没有什么面子的丢失,丢面子的似乎应该只有此刻坐在审案台后面的黄推官。
如果可能的话,黄推官此刻只想的判词应该只有一句秦刚!你不讲武德!你耗子尾汁!
但是现在,可恶的被告放弃辩护了,可恨的原告还睁着期盼的双眼,可气的众人都想看着推官的热闹!
赵子裪今天得知了秦刚一案意外地要开堂审理,还是不放心地赶过来,开始就躲在人群后面,看看黄信能不能如他们所商量的那样,成功地把秦刚继续扣押下来。
看到现场情况有点不对了,他有点着急了,于是,趁着人群有点骚动,往前挤了挤,假装无意地大声地嚷嚷“都认输了还不赶紧判了啊!”
黄推官抬头显然是看见了他,明白这是对方在给自己压力了。他的脑子里正在快周转,想着如何寻找一条合适的律条,能达到赵公子的目的。
“黄推官如此为难,那我来给你说段判词如何?”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年轻的声音,紧接着,原本在他身边看似随意围着的五六个精壮的汉子便让开了一条道,从中走出了一位比秦刚看起来还要年轻些的华服少年,后面紧跟着一位家奴打扮的老者。
而且,这个少年竟不管不顾地直接走到了大堂中央,带着一副嘲讽的神情看着黄信。
“大胆狂徒,公堂之上,岂可擅自闯入,给我退下!”黄推官非常恼怒地喝斥道。
而人群另一边的赵子裪随意看去后,竟然一下子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开始有点哆嗦了——毕竟,他算是楚国公的嫡长子,每年总得随父亲入宫去陛见请安几次,他当然能够认得出走到堂中的华服少年是何人。
而秦刚却是只认出了少年身后的老者,竟是在高邮不打不相识、入京之后又一直未得谋面的昭宣使、入内省副都知刘惟简,然后,自然也就一下子明白了前面少年人的真实身份。
刘惟简看见秦刚面色有异,赶紧递了个眼神过去,秦刚立刻颏示意明白,立于一旁,闭嘴不言。
少年被黄信喝斥之后,不怒反笑道“好大的官威啊!叫钱穆父过来听听呢!”
前半句是在说黄信,后半句倒是说给身后的人听的。刚才的几名汉子中立刻闪出一人,似乎真的是去找钱知府了。
一时之间,黄信也被这少年的气势给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