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嘿嘿一笑,不觉流露出鄙薄神情,“就是李娃那样的娼门女子,老了没有固定住所,在街头流浪接客,就是游女。”
宝珠倒吃了一惊,宫廷宴会上也有罪臣家眷充入掖庭为奴的官妓表演歌舞,但民间的妓女她却是第一次见,也不知道旁人怎么识别的。难道单身貌美的女子在夜里独自行走,就表明了一种特殊含义?
因为好奇,她又多瞧了几眼,那女子回望过来,与她眼神交汇,便抱着琵琶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坐到她的对面,含情脉脉地问:“小娘子想听曲么?奴弹琵琶是一把好手。”
她嗓音柔媚入骨,一句话打了十八个弯,尾音娇颤颤的,仿佛要搔进人心眼儿里,连宝珠都莫名脸红了,只是说完这句话,游女又蹙着眉头以袖掩口轻轻咳起来,眉目间病恹恹的尽显疲态。
说书先生见有人来抢这唯一的顾客,立刻嫌弃地驱赶她:“痨病鬼别凑那么近!仔细皮肉脏了椅子,别人怎么坐?”
游女并不着恼,笑盈盈地说:“先生别那么吝啬,都是街头刨食,让奴也占个便宜。”
宝珠以为所谓妓女接客就是以陪人玩乐歌舞维生,听她自荐琵琶,便说:“那你弹一个曲子来听听。”
游女含笑应了,从防水的皮袋中取出五弦琵琶抱在怀里,说书先生冷哼了一声,放下折扇开始喝茶,只当是中场休息。
游女从袖中抽出双手,竟然不用拨子,仅靠指头拨弄琴弦。宝珠见她这双手饱经风霜,比寻常女子大了一圈,手背青筋凸出,十指修长有力,也没留长指甲,只以指尖弄弦,音比拨子还要清脆,着实令人纳罕。
皇室自玄宗以来都极喜欢丝竹歌舞之事,天下高手都被囊括在宫中,无数乐师刻苦钻研技艺,宝珠的母亲薛贵妃便是大唐最优秀的音律宗师,最擅长舞艺和琵琶。宝珠自己虽然没有学过,却对这些技艺有极高的鉴赏水平。
游女弹的是一曲《绿腰》,这是广受欢迎的流行琵琶曲,上至宫廷下至民间,每个弹琵琶的人都会学习,本来是为女子软舞伴奏的乐曲,讲究轻盈柔美,这游女指下弹出,却有种铿锵有力的节奏感,别有一番韵味。
游女一边弹,一边愁思绵绵地说:“奴的嗓子本来也是极好,可惜曾被一个无情无义的小郎君施暴重创,伤及肺经,遇到这样阴天下雨的时节就咳嗽不停,再不能唱曲了。”
宝珠听她说得可怜,也觉怜惜,问:“竟有如此铁石心肠的人,舍得下手打你这样柔弱的女子?”
游女语调凄婉地道:“是啊,奴本来倾心仰慕那小郎,有意试探,坦诚相对,谁想被他伤心伤身,实在不堪回。”
手下琵琶的音调转为缠绵悱恻,极尽哀婉,仿佛将那户外的秋雨都纠缠进琴弦之中一般,宝珠忍不住联想刚听到的李娃传,幻想这女郎与狠心情郎的恩怨纠葛。
天色已经黑透,室内虽然点了油灯,却依然晦暗不清,宝珠眼神好,仔细打量游女的琵琶,见这乐器虽然显得有些陈旧,却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一般琵琶腹板中央用拨子弹奏的部位,有一片横宽三四寸用皮革蒙着的地方,叫做拨面或拨皮。拨面往往绘制有精致美丽的图案,主题有青山绿水风景、佛教吉祥画作等等。
这个游女的琵琶拨面上却绘着一片血红色石蒜花,花丛中两个骷髅人形拥抱在一起,一穿女纱裙,一穿男罗袍,也不知在干些什么。
琴头和弦轴一般使用紫檀或是桑木制作,而游女琵琶的这些地方却使用白骨,而筋弦也不像是平常的鹃鸡筋,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动物的筋,看着一条一条白森森的。
宝珠越看越是奇怪,忽然想起一件古怪的事,从这游女进门,一直专心致志听故事的十三郎就没再出声,于是转身瞧了他一眼,却惊讶地现小沙弥满头满脸都是冷汗,低头闭目,双手合十,喃喃低声诵经,仔细一听,竟然是驱魔的楞严咒。
一注意到这件事,宝珠惊疑不定,回头再次打量一眼那游女,见雾鬓云鬟之间唯一的那根白色骨簪竟然雕刻成一颗镂空骷髅头,登时感到颈后汗毛一根根竖立起来,觉的这女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整个人鬼气森森,连琵琶声都不对劲了。
琶音渐次向弱,如同一缕幽魂黄泉幽咽,全曲终结,游女抬起头来,含情带愁凝望着宝珠,柔声询问:“小娘子,奴这曲子弹得可满意么?”
她那鸦色云鬓压着雪白的肌肤,双眼散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绿光,宝珠吓得毛悚立,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慌乱下竟忘了编谎,结结巴巴照实说:“弹得还、还可以,就是这琵琶音色有些闷了,像、像里面藏着些东西似的。”
女子一愣,脸色突变,森然笑起来:“你确实是有些与众不同。”
话音未落,宝珠顿觉寒风侵肌,阴冷肃杀之气迎面扑来。
雨夜中悄然出现的陌生女子抱着一把诡谲的琵琶,浑身撒出阴冷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