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归无常殿,过了回廊,宝珠心中仍然觉得别扭,特地停下等前面的人走远了,招手呼唤韦训过来。
韦训停在三步远的地方,问:“怎么了?”
宝珠继续招手让他靠近些,他却站着不动,宝珠蹙着眉头说:“你知道什么叫‘附耳密谋’吗?”
韦训眨了眨眼,说:“也用不着那么近,我耳力好得很,有事只管说。”
宝珠脸上登时色变。最近这些天,不知这人有什么毛病,平日相处谈笑自如,就是莫名其妙地故意回避。好像刚才在山门外她腿麻了,他也只是扶下来便撒手了事,是避嫌?是顾忌?是厌恶?
韦训眼见宝珠脸色变幻,从不解逐渐变成羞恼,紧接着要勃然大怒,意识到自己是有些过分了,连忙编了个理由搪塞:“我身上有味儿,天天伺候那头驴还有牛,牲口是很臭的,你多久没洗澡我也多久没洗澡了。”
宝珠一愣,回想起归无常殿里的恶臭,狐疑地抬起袖子闻了闻自己,转念一想,确实互相保持得体距离比较好。
她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说:“你看见大殿里那幅美女新死相的壁画了吗?”
“呃……”
韦训犹豫迟疑,回忆画里的女人似乎没穿衣服,不知这句问话是否带有陷阱,可那幅巨型壁画近十丈高,要说没瞧见,扯谎就太明显了。他小心看着宝珠的脸色,回答:“看……是看见了,但我没有仔细看。”
宝珠东观西望,见四周无人,吩咐道:“今天夜里你去偷一罐颜料,把那幅图给我全部涂抹掉。”
一听只是恶作剧而已,韦训稍微松了口气,点头答应了:“那容易得很。”
宝珠又认真叮嘱:“不许乱涂乱画,平涂覆盖上即可,就好像……就好像给她盖上一层被子。更不许在壁上留下你那猞猁的涂鸦。”
韦训一一应下了,笑道:“既然是作弄光头,就不必老老实实留下名号了,你这么讨厌那幅壁画?”
宝珠心烦意乱地说:“不是讨厌,是见不得那样的形象曝尸荒野。”
蟾光寺的前身瑶光寺是一座尼庙,北魏时是一所女众皇家道场,除了长居于此的尼姑,椒房里的嫔妃,掖庭的美人,都把这里当作修习佛法的地方,更有名门望族的闺秀在此落入道。为了招待这些尊贵的女宾,瑶光寺有许多精致秀雅、曲径通幽的禅房。
后来寺庙几经修缮,这些设计一直保留到现在,再加上重建时挖掘出了温泉,洛阳的贵人和富豪们如果想要离家潜心修佛,或是单纯清心斋戒一段时间,大蟾光寺的上客堂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自从离开长安,宝珠就再没有待过像样的干净住所,一路上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几乎要泫然泪下了。
俗世主仆尊卑差异巨大,如馆驿只有官员本人能入住,随从要另寻他处,吃饭也绝对不会聚在一起。但昙林着重强调“四位贵客”,负责接待的知客观云和负责膳食的典座观潮便将这四位全部当作上宾,迎入上客堂招待。
虽然天色已晚,早过了僧人们“过午不食”的时间,观潮仍然遣人将斋饭送到清雅幽静的小斋堂供他们享用。
斋饭乍一看简单朴素,并非俗气的仿荤素菜,而是用鲜蕈、新笋、麸筋做成的素汤饼,小菜只有凉拌的醋芹和云耳两味,但无论是饼还是菜都鲜美异常,绝非民间食肆能提供。
四个人开怀大吃,十三郎惊叹道:“我挂单过不知多少家寺庙丛林,蹭过无数斋饭,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汤饼。”
杨行简心道:别说是一个四处乞食的小沙弥,他身为朝廷官员,也没吃过。不知是不是一路上粗茶粝食给饿透了,味觉格外敏感。
宝珠痛吃两碗,热得额头沁出汗来,喘了口气,才说:“这索饼的汤头是用东海淡菜吊出来的,小菜用的醋则是杂果酿制,酸味以外又兼有果香,当然好吃了。”
她解释过后,韦训师兄弟还不觉怎样,杨行简心下吃惊,东海淡菜是淮南镇出产的海味,在沿海地区并不值钱,渔民贱之如野菜。但运到内6就变成了难得的珍味,淮南每年都要给宫中送一批干货作为贡物,他官居六品,没有资格上殿,只在韶王府尝过一两次。
洛阳比长安更接近沿海,想来淡菜价格低些,但依然属于贵货,这蟾光寺竟舍得用淡菜熬汤待客,其实力雄厚,难以想象。
饭后的点心是桂花糖霜,透明糖块如冰凌似水晶,中间凝结着碎金箔般的干桂花瓣。在以桂花树闻名的幽静寺院之中,品尝带有桂花香气的甜品,自是风雅无比。
但吃饱之后含着糖霜,宝珠便忍不住想起那个挑担卖儿的,莫名觉得这糖有些泛苦。听见韦训嚼豆子一样咯嘣咯嘣嚼糖块,伸手把自己面前那一碟推给他了,韦训又转手推给了十三郎。
韦训从不挑食,或者说没有条件挑食,口腹之欲的偏好不过是偶尔买根饴糖解馋,宝珠奇怪地问:“你不是喜欢吃糖吗?”
他答道:“还是饴糖更甜软。”
宝珠摇头叹气,心想街头的饴糖一文钱一根,这糖霜却是由石蜜中反复凝练出来的珍馐,想是他根本吃不习惯。
斋饭后,一名小沙弥带着茶具和风炉过来,碾茶煮香茗奉客,宝珠记得他是跟着观潮的,法号好像叫做妙证。观潮和尚长得赏心悦目,自己不来伺候,却派一个手下小沙弥代替,属实懈怠,宝珠有些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