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雷的抃声里,我先是十分得意地横了何晏一眼,将囤积数月的愤怨宣泄而尽,继而朝曹丕投去期待赞扬的目光。
可我的笑容逐渐凝固了,因为此时,他的神情难以琢磨,眼神甚至有些锐利。其实一直以来,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他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对他们曹家有什么威胁似的。但下一秒曹真的打趣立刻消减了我的不安。
他抱臂碰了碰曹丕的胳膊,笑道:“丕弟,你这妹妹捡的,值啊。”曹丕莞尔,脸倚手背:“确实,与众不同。”
眼看就要落败,何晏很是不甘,他撇着嘴讥讽道:“好一篇《九州论》,说尽天下天文地理,我竟不知,你们这等‘闺阁绣衣’,却也略晓军政之事。只有一点,崔妹妹论尽九州士族,独独不提关东望族的自家,莫不是自知先祖丑闻甚重,不敢宣言?”
何晏所谓崔家“丑闻”,即清河崔氏先祖、春秋时期齐国大夫崔杼弑君杀三代史官的旧事。他倒是挺聪明,欲攻击崔家独不提与我同宗族的冀州名士崔烈。崔烈有‘铜臭之嗤’,中平二年汉廷曾卖官鬻爵,他用五百万钱买了司徒职位,可两年后,曹操之父曹嵩也曾通过贿赂中官及捐钱西园出任太尉,位列三公。且崔烈死于李郭之乱,有忠烈余誉,不及崔杼毫无转圜的余地。
殿内赞声戛然而止,公子们都想看我如何圆话,只有曹丕冷冷说道:“何晏,说话须小心些。”
我倒不以为患,谈笑道:“对子骂祖,其可行乎?枉费兄长饱读诗书,这精通《论语》之虚名,委实不真。一叶可障目,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兄长只知问罪世家先祖,而不具展之眼光,此为心胸狭隘之故。
“若非要说我历代仕宦的清河崔家,姑且不提与班固、傅毅齐名之崔骃,且不论书圣张芝取法于崔瑗,且不论崔寔《四民月令》踵步《泛胜之书》,且不论与袁绍俱起兵山东讨董卓、现为荆州名士之崔州平。但只论我叔父,少时击剑任侠,论语兵书靡不尽览。青年时代求学艰难,从学经师郑玄,后为躲避黄巾,‘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比之尔今时今日富贵之享,诚可叹心志苦、筋骨劳、体肤饿、身空乏,有坚忍不拔之志也。今也博观古今,行为世范,可谓怀抱王佐利器待施也。崔氏再展昔日荣光,指日可待,兄长何必奚落往古而忽视当下利国利民之士呢?”
何晏的脸色很难看,我接着上一口气继续步步紧逼,朝他走去。
“‘无已大康,职思其忧。好乐无荒,良士休休’,兄长既以丑闻为耻,自当防患于未然,以此箴言为规劝,好生勉励,勤于治学,少耽于什么‘将军’‘尚书’之游戏。”
“什么‘防患于未然’!?你在胡说些什么?”何晏气呼呼得不行,除了曹植,其他人都被我‘反常’‘过激’的神态惊到了。
旁观看戏笑得最爽朗的小曹姝突然言道:“这诗姝儿会!‘好乐无荒,良士休休’,出自《唐风˙蟋蟀篇》。崔姊姊是想告诉你,不可过分追求享乐,应当好好完成学业,尤其是不可只顾眼前利益,还要想到将来的忧患呀。平叔哥哥,你以后还是在府中少玩蟋蟀罢!”
众姊妹皆笑。
我平揖一礼,却切齿着笑道:“兄长,童言无忌,今日之比,妹妹略胜,承让承让。”
何晏这时终于明白了我先前假意捧迎他的缘由,知道我到底还对数月前之事耿耿于怀,他还要作,却被其他公子劝住。
“平叔,认输罢,丕二哥还在呢,公子植都这么护着她了,你赢不了的!”
“就是!”
“认输吧。”
……
何晏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有下不来台面的时候:“好啊,我倒是晓得了,妹妹今日此行,乃是深谋远虑,乃是又一出‘卧薪尝胆’啊!好心计,佩服佩服!”
“心计?呵,兄长高抬我啦!”我笑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素来只认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之理。”
在众人面前理直气壮地说出这句话,明事理的都懂了我的意思,我内心现在只为打压了何晏的气焰替自己报了仇而狂喜。
“既说起这德——”何晏哈哈假笑两声,旋即换了副阴狠的面容,略有警告意味地说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在这个世界如此逞强好胜,可知何谓班孟坚《离骚序》批屈原之‘露才扬己’?此间得失,妹妹可要思量清楚才是。”
我愣在原地,脑中不自觉地尝试把屈原‘可与日月争光’的品德和‘露才扬己’的批评连在一块,一时间却哑了声,不知如何驳斥。
这时,曹丕终于从席间起身,何晏见了,显然心有畏惧,后退一步。只见曹丕上前,拍了拍我呆滞着的脸,随后负手立于众人之前。
“诸位弟弟妹妹们,崔缨既已入我曹府,与我等便形同手足,当日既是我从南皮将她带回,便有不可推卸的教导之责,且父亲留崔公辅我守备邺城,于名于实,崔公都是我曹丕之师。今日我便在此放话,你们都不准把她看作外人,排拒府外,日后对她不逊,便是对我不逊,如有犯者,我便代父亲行此教管之责,纵有大夫人求情,也绝不宽恕!”
众人闻言皆伏色,只我一人,满心感动,泪眼泛泛,对曹丕好感倍增。
何晏算是彻底落败,再有不服,也只好灰溜溜地跟曹矩、曹茂等人离门而去了。殿内却剩姊妹们将我拥簇。临走时,我忽而在人群中看见秦朗,于是暗暗靠近,悄声向他致以谢意。
秦朗却清冷的笑了,他刻意与我保持着距离,不愿牵扯进崔曹两家的是非中。
“我虽有心帮你,却仍是你自己有真本事。阿姊九州论虽夺一时锋芒,细考较去,遣词造句仍远在平叔哥哥之下,今后还是勤于文章罢!”
目送着秦朗下楼,我深吸一气,却只绷着不敢松气。
其实秦朗的话我明白,何晏就是我崔缨的一面镜子,他身上争强好胜、自尊心极强、自卑而尚浮华的毛病我也有,今后兴许再无何晏欺凌之忧,却须时时记着以他为鉴。
回院途中,曹植和曹丕并行,我遂舍下欢声笑语的姊妹群,紧步上前,欣然询问曹丕适才殿内何晏所谓班固说屈原“露才扬己”之事。
曹丕听了,倒还不以为意,也不正面回答:“那是班孟坚妇孺之见,不必理会。”
“哦。”
我一路笑脸逢迎,一个劲地跟曹丕搭话,再述适才学殿上与何晏辩论论语时的精彩场面,大有得意逞炫之意,大有满足于兄长夸耀之虚荣心。被我挤开一旁的曹植此时却明显不乐了,他听我将《论语》和《孟子》相比较,又言更喜欢孟子,便抱臂冷笑,借子贡的话讽讥于我:
“譬之宫墙,孟轲之墙也及肩,汝遂得以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孔丘之门者寡矣!这世间治学但凭兴趣止于浮面之庸人,不差你崔缨一个。”
我在曹丕身后朝他扮了个鬼脸,也不再理会,只昂头笑着追问曹丕道:
“二哥二哥!你什么时候跟母亲说,让我跟兄长们一起在东阁听课呀?”
曹丕笑:“好妹妹,何须将时间放在那枯燥课堂上?”
“嗯?二哥的意思是?”
“明日,我自命人给你在底楼独设一间书房,今后每天二哥都会给你安排所学课业,你就在那儿多看看书,不必拘泥于儒经,书阁大有兵、律、官、田户、盐铁、政要之书。你既对时政有兴致,不如便将这些实用之书参透。每日省安后,都要来东院与我汇报,有不懂的,二哥亲自教你,少壮真当努力……”
“啊!?”
听到要在曹丕的严格要求下修习功课,我瞬间就蔫了,满是不乐意,却也只好垂听他悉心教诲。
“此外,女红技艺你也要来找你阿嫂学习,纯儿便常来,回头跟母亲说一声,午时或可就在我那院中用饭。”
“不是吧,二哥,这针绣裁衣之事,可饶了我吧!我这笨拙的手工,再花十年也比不过纯儿啊……”
我叫苦不迭,满心为我盘算学业的曹丕反倒笑得更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