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饭馆,果然见周连胜和他妻子周娇芳、周莲萍和她丈夫盛赢四人已点好满桌饭菜在等。周莲花一见到她娘家的这些亲人,立即像个孩子在外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墨贤看也不来看墨安的不是。
墨善忍不住拦住莲花的话头说:“妈,他不来就不来,即便来了又有什么用,你还提他做什么嘛?不是有舅舅和姨夫他们在吗?别只顾着说爸的不是好吧,先听听舅舅的意思。”说完抽了几张纸巾,递给莲花。
莲花倒是很快收起受尽墨家委屈般的苦瓜脸,但没抹去眼角的泪痕,依旧带着哭腔问弟弟周连胜:“连胜,你在市里好多个年头了,能用得着能帮得到忙的人头应该也不少是吧吧。小安的事你看怎么办才好?有没有办法立即把他弄回家去?”
“姐,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但这件事很棘手,”周连胜边给大姐周莲花碗里夹菜边安慰说:“你先别哭,先吃点东西,听我详细的给你说说。”
“是啊姐,先吃饭。”周连胜的老婆周娇芳也给莲花夹了许多菜过去,说:“这些都是连胜为您点的,都是您以前喜欢吃的。”
周莲花哪里有胃口吃下这么多,她催着周连胜问办法,她想立即见到墨安。周连胜扶了扶鼻梁上的近视眼镜,扒了口饭,边嚼边说:“昨天接到您的电话,我就出去找人咨询过了,事情没那么简单。说这次在严打紧风,连一般的小偷小摸都要严审严判。小安顶风作案,被抓后又审出有前科,事情就更难办了。”
周莲花一听便急:“他有什么前科?以前在学校里也就是拿些书之类的,值不得几个钱,也得到了被开除的惩罚,怎么还要审,还要连带受累吗?”
“不是啊,姐,”周连胜怕急坏了姐姐,赶紧说:“以前的不会放到现在一起处罚,但初犯和再犯的量刑是有区别的。这次的涉案金额足够判他两到三年,就算我们有钱拿去保释,因为有过前科,最多也是减刑一年的样子,不会全身而退。”
“你的意思,就是小安他是没得救了?”旧的泪痕还没干透,新的泪珠又顺着流下来,在莲花干燥起粉的下颌边缘停滞,看上去浑浊不清。
“这又不是什么重刑,”挨着周莲萍的盛赢不以为然地说:“姐,这一年两年的,我们村里就有好几个,现在都是普遍的啊,谈不上什么有得救没得救的事。”
“你这是什么话,”莲花觉得这个妹夫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很是反感,蹙紧了眉头说:“你当然了,这又不是你的儿子。”
“我的儿子不也整天无所事事在家混着吗?”盛赢是个有话痨症的人,一件事说上了,不管自己有错没错,也不管对方能不能承受,总要说到有一方赢了为止。虽然他的名字取得好,但经常,也都是他先闭上嘴巴先认输,很少说赢谁,除了墨贤。
在墨家败落之前,墨贤一直都是盛赢家的救济人,每年临近年关,盛赢总会雷打不动地要去墨家,不是借钱就是借粮食过年。莲花照样疼爱周莲萍这个妹妹,哪怕墨家败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在墨安被抓之前的这些年,周莲花瞒着墨贤,也没断过对妹夫家的接济。
“其实啊,”盛赢也不顾莲花开始对他的不满,依旧一副圣人的模样喋喋不休道:“像小安这般大年纪的孩子,书没读得出息的话,其他也就没什么好路数可走了。如果他习惯了好吃懒做,就算花钱把他弄回家,他还是有下次。你们做父母的如果都管不住,那就是神仙来了,也不可能管得住。”
“你的意思就是送他去坐牢了?”莲花听得这番话,觉得盛赢这个妹夫就是头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不但是在取笑自己教子无方,对于亲外甥的违法事实,还有股幸灾乐祸的味道。不由恼怒地站起身来,冲着妹妹周莲萍和弟弟周连胜吼道:“你们都是他这样想的?”
“不是的,姐,”周连胜赶紧拉住莲花,说:“姐夫的意思是,既然我们都管不住,不如让政府来替我们把小安给管教好了再放回家,重新做人。”
“重新做人?”莲花悲从中来,又哭将道:“弟弟啊,难道你还会不明白?一个人要是有了坐过牢这样的污点,他走到哪里都是个有蹲过牢房的犯人,没有人会相信他已经改过自新,没有人会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
“妈,舅舅说的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墨善最讨厌母亲那套一说就哭的本领:“你想想,就算你交一样的罚金给法院,他们也只给他减半年一年的,小安还是要坐牢,还是要去改造,所谓的污点依旧抹不掉。我们不交钱,他们也只能判规定的年数,根本不可能多判。何况,我们家里还有钱罚吗?”
“我就是卖了所有的家当,也要把他保出来,”莲花挣开连胜的手,悲愤地看一眼墨善,扭头走出饭馆。也不管饭馆里众顾客那莫名究竟的眼光,站在门口叫嚷着:“你们眼里除了钱还有什么?你们都可以不管,我也不求着你们管了,我这把老骨头,就是天天去讨饭,也要筹钱把他弄出来。”
“姐,你怎么还这般糊涂呀?”周连胜拐着脚追了出来,拉住她说:“你等我说完好吧?如果我说完了你还是要这样决定的话,我们也不拦你,我们会想办法去筹集钞票,替你去走后门,哪怕花光我们所有家当。”
“那你倒是快说呀。”
“那也要回到房间里说,这里人多耳杂,让人笑话。”
“是啊,”墨蓉也跟着周连胜去阻拦莲花说:“妈,舅舅在市里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你这样子,把他的脸往哪里搁呀?”
周莲花很是不甘地又被周连胜一瘸一拐地拉回吃饭的包厢,听连胜解释:“姐啊,不是我不愿管小安,而是我已经不想再管了。你们知道吗?他刚来市里的时候,就问他舅妈要了好几回钱,两个月下来,又是开书店,又是跟朋友做生意的,都借了上万块去了。他拿去做了什么?都是玩了吃了赌了的啊,姐。我虽然也没怎么严厉地去骂过他,但他舅妈苦口婆心的来一次劝一次,最后一次还因为借给他少了一样,不高兴地扭头就走了,连饭也没吃。你不信可以问问娇芳。”
周莲花用不信的眼光看向弟媳周娇芳。周娇芳先给莲花倒了杯热茶,轻声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啦,就是我们刚刚买了房子,手头也是很紧的,所以,也给不了他想的那么多。”
周连胜握紧莲花的手说:“姐,你和姐夫都是这世上最疼我的人,对我的好,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们的孩子也就是我和娇芳的孩子,怎么可能不疼小安呢?况且小安小时候也很听我的话,我也是真心想把他教好的。但是,他在省城那几年真的是学坏了,学了偷学了赌,心气还高,只想走一夜暴富的捷径。我也知道他那几年已经把你们家掏的一干二净了,这说起来,你千万别生气,这真的还得怪你太宠他了,一点苦头也没让他吃过。你应该知道,一个人的一生,若不吃到一定的程度,他就永远不知道什么事生活之苦,什么才是父母的不容易,也不知道要及时回头。所以,我还是觉得你不应该再在他身上花这个钱了。宁愿把这些钱放着,等他出来改头换面了,再给他做生意也好,娶老婆也好,才是对他最好的帮助。”
“一个人,要是坐了牢,还会有谁嫁给他呀?”
“姐,那你真是想错了,”周娇芳说:“你不是常说,没有本事的人是欠不下钱债的,现在的人也都是这么认为,没有一定的本事,还真不一定能进得了牢房。别的我不知道,我家的大哥你们总该知道。原先吊儿郎当的,穷的没有人能看他一眼,还不是坐了两年牢回来,才娶上媳妇,了家的吗?”
“小安哪能跟他比?”莲花说:“他好歹有你这样的妹妹关照着。”
“说穿了,还是托了连胜的福,”周娇芳明白莲花的意思,其实,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就是周娇芳大哥,还是周连胜托人送钱才提前从从牢里捞出来的。
提及周连胜,说是因祸得福,从人伦道义上讲,未免欠妥,但事实就是,因为得了小儿麻痹症,周家上下对他都是格外照顾,墨贤也不例外,等到周连胜能够上学年龄,大家凑钱把他送到周家老学堂念了几年,相当于以前的私塾。后来实在没有更多的钱帮他继续念书,又不能看着他吃不饱穿不暖,墨贤就借了点钱让他去学了理回来,在周娇芳隔壁开了间‘为民’理店,总算是让他日后能吃饱穿暖的基本生存得到了保障。
那个时候,周娇芳家也是穷得叮当作响。周娇芳的父母亲常年哮喘,一年到头家里不缺的就是他们你追我赶的咳嗽声。周娇芳的大哥也是混着自己小家的日子从不管大家,弟弟又小,一家人的重担全落在周娇芳身上,几乎天天都要上山挖野菜来过日子。
熟知的人都晓得周娇芳家穷,更清楚是,谁要娶了周娇芳,就等于娶了两个常年要吃药的长期病号,外加几个好吃懒做的兄弟要养。因此,到的二十好几,都没有媒人敢上门说亲。
周连胜大哥周连旗的老婆是个热心肠的大嫂,看这腿脚不便的小叔子也到了该娶的年龄而无人肯嫁,就把无人可嫁的周娇芳计上了心,凑合了两人的姻缘,总算是双方都有了着落。
终于有了女朋友的周连胜并没有因此而安于现状,相反,在全国上下都在热衷于“扫盲”的那年,不甘就这样过一辈子的周连胜,托人在村上中学得了个临时代课一职。随后,也就是墨善重返小学就读的那个学期,把少了自己五岁的一个堂弟周连林的姓名拿来当了自己的学生,自己就充当了这个学生去报考了市卫校。
谁也没料到周连胜成绩突出,还就给录取了。校方得知周连胜原是残疾人后,不但没有拒收,还通报表扬了周连胜是身残志不残的好少年,有如当年的张海迪,让卫校里的旧员和新生,都好一阵敬仰慕名。
周连胜被市卫校录取的第二年,正是墨善被县一中录取的时间,舅甥二人的入学年龄都不是本身的实际年龄。不同的是,墨善没有更改,而是续保,周连胜则是替身成了周连林,以至于在学校和后来工作的医院里,周连胜的名字已经被彻底抹去。因此,那年能承政策之福的周连胜,根本就不算什么少年,二十六的年纪好歹也算得上一个大龄青年了。只是他常年不见太阳,一脸白皙润滑,加上个子矮小纤巧,不知底细的人足可以把他看成了十七八的少年。
周连胜考进了当时地级市直隶的卫校,将来就是个医生,以后就是个国家干部,这是个祖坟冒青烟的大喜事,周家上下无不一片狂喜。唯有周娇芳,却是愁肠百转,惶惶难以寝食。她想着自己的身份,就算从头活过两辈子,也是注定赶不上周连胜了的。她怕自己拖累到连胜,更怕周连胜家会提出退婚。
和周娇芳一样不得心安的是周连旗的老婆。作为长嫂,她有责任为残疾的小叔子落实婚姻大事的义务,可没想到小叔子居然会瞒着众人‘高中’有工作分配的市级卫校,医生的铁饭碗肯定是丢不了的。她可真后悔了把这个大字不识一个、长相一般,啥也没有的周娇芳定给了自己这么优秀的小叔子。
她担心以后算是公职人员的小叔子日后对自己这个好心牵错线的红娘会有埋怨,周连旗的老婆就托人叫来周家老大周莲花,连夜商量要给连胜退婚秘事。
周莲花一听,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得说:“不行不行,绝对不能这样做。当初,我们连胜没人肯嫁给他时,娇芳不嫌弃我们家穷,也不嫌弃连胜腿有残疾,她看重的是连胜这个人诚实可信。如今连胜就算已经达,也不能做出陈世美一样丧良心的事,何况,他还没见达呢,更不能做出这样背信弃义的事,若被传了出去,那可是自毁前程的大事啊。”
“哎,说是这样说了,”周连旗的老婆说:“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自古都是这样子。如果这条红线不是我牵的,我也不会这么做。我是怕连胜日后会怨我这个嫂子,给他娶了这么不相配的老婆。”
“嫂子,”一直挨着周莲花的周连胜说:“我不会退婚的。娇芳如果愿意等我,就等我毕业以后再办婚礼。如果她不愿意等,我也会放弃学业,回家跟她结婚。”
“胜啊,你就更不能这么想了,”莲花说:“我明日去找娇芳说说,她是个好姑娘,一定会等到你毕业回来娶她的。你这么辛苦才得来的机会,也不能因为婚事而荒废了,听说学校里的学生是不能谈恋爱结婚的,你订过亲的事,也不能说漏给了校方听的,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