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又仿佛是怕它逃了!
本来就是个胆大的姑娘,看了那本定虚空残卷后,胆子也更大了。
可胆子再大,这回戚灵也不敢再睁开双眼,生怕如同刚才那场噩梦一般,坠入恐怖的境地。至于这回,驿马带自己去哪,恐怕也不能由心意决定。
因为戚灵刚握住黑尾,便觉着脚下一空,身子离地而起。
宛若腾蛟起凤,一股浩浩然的漂浮之感。
不过片刻,一切又恢复平静。
靴底触碰到了坚硬的岩石。
一股咸凉的海风扑在鼻翼。
戚灵松开驿马黑尾,须臾之间,睁开双眸。
面前是破晓镇无妄酒肆,酒旗幌子被人撤下,换作一面煞白的纸幡,二两银子君当门而立,那些酒徒一个个衣冠隆盛,面无表情的四处瞧着。
月影昏昏,暗昧难明,整个天穹都是一种淡紫色。
长这么大,戚灵从未见过这种颜色的天空。
周围荒凉的石楠地里,立着不少蓬头垢面的人,尽是披枷戴锁,眼神复杂望着酒馆正门。
戚灵揉了揉眼睛,以为又是一场梦。
二两银子君指点着那群披枷人,嘴上叮嘱排好队列,他扫视着左右,很快注意到戚灵,便笑吟吟坐到门槛上,朝着她摇了摇手。
“戚灵?你又来了啊。”
戚灵愕然道:“我怎么在这里,是梦?难道海窟,昏月林,都是虚幻梦境?”
二两银子君欠身道:“说什么呐?你这人真灵清纯,这才容易被幽冥马拘唤至此。”
所谓拘唤,通常只是玉堂官署老爷们才会传令,再由剑卫登门执行,戚灵捏了捏自己脸蛋,隐隐生疼,确实并非梦境,然而身子却格外轻飘,神识也有些恍惚游离,仿佛点滴情绪无可控制。
戚灵头脑混沌,竭力转动思绪,二两银子君起身一拱手,朝她礼让说道:“请吧。”
戚灵身不由已走进酒馆,屋内是的布局如旧,没有酒客,一盏青灯放置在乌木长案上,也照亮内室入口。
此刻戚灵还记得,那间屋子地方不大,摆满了卷宗文书,书山里坐着个眼睛从不斜视的男人,就算一只麋鹿贴脸跳过去,他都不会抬头去看上一眼,也许他手中那些案牍里,记载着更为重要的事,门虽然敞开,戚灵依然抬手,轻轻敲了敲。
手指扣击在木门上,出空洞响声,如江上遗世独立的洞箫声,与平日迥异。
男人一身紫袍大袖,仍旧头也不抬道:“又有逃犯来了?”
戚灵略微沉吟道:“我不是逃犯,你是何人。”
面前男人嘴上不依不饶:“称呼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该如何处置于你呢?”
沉默片刻。
戚灵只觉神识越昏沉,手扶门框,那人陡然把头一抬,眼睛直勾勾盯住戚灵。
四目相对。
戚灵尚未瞧清怎么一回事,男人眼眸突然间融化塌陷,取而代之的是两个黑窟窿,在深邃眼眶中,扑烁闪出两团碧绿的火苗,一直燃烧到眉骨,恍如两条青蛇,却不曾点燃任何毛。
男人面无表情,徐徐说道:“你问我是何人?在平时,我是无妄酒肆的东家,买卖天下各路消息,将其分类裁决并归档。而在此时,我则主宰一方,使其阴阳安定,名号古来已有,叫做楚江王!顾名思义,楚江一带我即为王,底下人嘴甜,说我过于仁慈,便尊称我为一声慈王。”
男人虽说没有了眼眸,脸上一对黑窟窿中喷出绿火,说话语气却慢条斯理,透着一股沉稳。
只不过一个人若不能被看到眼睛,就无法看透他的心思,未知总会带来些许恐惧。
至于男人口中所指,从前就有的楚江王称号,戚灵压根闻所未闻,这会儿直视着他的空洞眼骨,有些喘不过气,左手扶门框,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口中语无伦次道:“楚江王?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跟岳牧比,谁的官爵更大些?”
男人慢条斯理道:“你从未听说过我,这是情理之中的事。玉堂岳牧总领一城地界,主掌人世繁华。而我,则专司冥界出入,楚江一带的人死后尽数化为幽魂,都是到此地报道。”
戚灵凝望着他眼中摇曳的绿火,右手暗暗在后腰掐了两下,低声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楚江王点头道:“是梦,也非梦。”
戚灵整个人都懵着,“我死了吗?”
楚江王将袍袖摇了摇:“你活得好好的,但不幸,你被冥力牵引误入本王酒肆。不过,更糟糕的是,你看了不该看的书籍。你此刻八成是记不得了,那么本王善意提醒你几句,你不该再次找到三尾鱼人,东海水邑之属虽不归本王统摄,可濯缨洞中的那些旧物,却是归属无妄酒肆,你这会儿有印象了,可知你盗学的书名。”
戚灵眼神晖暗,轻声反问:“是不是,定虚空残卷?”
楚江王眼中绿火飘渺,“这定虚空,人学一卷,可免刀兵水火之灾,妖学一本,可逞屠戮生杀之强。但坐处,有万魂朝礼,但行处,有冥力随身。”
他接着叹息一声,说道:“过去这乃是划分清浊,整理阴阳之力,如今放眼一洲之地,莫说亲眼所见,又有几人能够听闻一二,那濯缨洞,就连本王都不敢随意出入,戚灵,你秉性纯良,本王也不瞒你,那洞窟之物是上一代楚江王所留,之所以封存禁隔,只因窟内曾宴请过东海妖鳇,那妖物在东海兴风作浪,以人为食,啖尽精血,最后以人头骨为溺壶,实属穷凶极恶。此妖最后在席间被诛杀,但其怨灵之力多年不散,附着在洞中各处,为了避免祸及他人,上代楚江王这才将此洞列为禁地。所以戚灵,莫将容易得,当作等闲看!定虚空是无上秘法,你区区一凡女,盗学冥法,本王深恐你日后扰乱人间纲常,因此在拘你来前,琢磨了好久,可是如今玉堂地界,大道崩坏,人心似铁,那么在本王这里,务必官法如炉。”
这么一解释,也打消戚灵心中不少疑虑,她低头凝视着男人身前的书卷,“原来如此,我跟随东海水族误入你家禁地,又学了定虚空,也并非我本意,若是慈王觉得不妥,我也恳请慈王将这定虚空夺了回去。”
楚江王点头道:“你这姑娘,说起话来风光霁月,可奈何本王却没这本事。世上事,无非得箭还箭,得弓还弓,然而定虚空不同,此等冥力,得易弃难,因为一旦掌握了,它便会融入你的神识魂魄。这也是我仍在困扰之处,该如何处置你,本王着实难办。”
戚灵感觉头脑一片空白,凭着本心说道:“诚如慈王所说,如今玉堂内外大道崩坏,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该站在哪里,甚至不明白,这天下为何会突然这样。也许这就叫劫难吧,这么一想,也就明白了,这世道,来的并不突然,每日按部就班,过着简单日子,待人接物,扪心无愧,可终究活在自家小圈子,到了人心岌岌可危的时候,我不论身在何处,都会看清这玉堂,这天下的,这是迟早的事,我早该想明白。慈王号称管带楚江,想必也有自家规矩,也知道,既然有了大道规矩,就该按规矩办,如此一来,那么天下有道,则以道殉身,天下无道,则以身殉道,结果如何,我都不怕。”
楚江王点头道:“你这女子,颇有见识!可是大道规矩是有,若依着这里的规矩,你今日必死无疑!但是你既不曾杀生害命,又不曾偷盗淫乱,刚才还喊我为慈王,我总不至于夺你性命,所以本王才愁。而且,你倒是敢作敢当,不似有些狡诈游魂!到了冥力虚空地界还铁了心思满嘴扯谎!这样好了,为了不使你滥用定虚空,造成更多无心之过,本王今日特取走你一魂一魄,你可愿意?”
戚灵怔然道:“魂魄?我会死掉么?”
楚江王摇着头,两道绿火也朝耳边扑烁着,“不会。凡人都有三魂七魄,安藏于五脏六腑,我只取走一魂一魄,不会殃及性命。不过取走魂魄之后,你轻则神思倦怠精神恍惚,重则痴呆糊涂懵懂忘事,也无法集中精神,也因魂魄数量残缺,而无法随心施展定虚空。但本王绝对保你性命无忧。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来,本王若能做到,愿意帮你实现。”
戚灵眼中突然放光道:“我愿意被夺走魂魄。只要,慈王答应,告诉我,我是因何来到这人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