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雍乐五年十一月九日浙江承宣布政使司瓯江北岸巳时末,天空阴云密布。
时值秋风过耳,处州府丽水县西北一片低山绵延至东北的大梁山间,红衰翠减,百卉凋谢,碧草枯黄;秋风萧瑟,落叶缤纷,秋雨绵绵,寒蝉凄切,生于春日,亭育于炎夏的万物逐渐萎顿朽败山林间时闻猛兽争食的吼叫,时闻飞禽成群结队掠食的欢啼。飞禽走兽的兴奋显得与水木落而崖瘦石枯的萧索景象显得格格不入。
但见:林间小径上遍地饿殍,山道荆棘陈满死尸;猛兽撕尸,血流成河;飞禽攫脏,碎肉横溅;腥臭冲天,弥漫泽野;扫叶之秋风回荡于山谷壁岩间,呜呜的怪声不绝,似乎在为这许多不为人知,暴骸蒿萑的无辜绝命者奏响哀乐,听之令人寒心酸鼻,凄凉悲恸。
与这一幕“人肉屠宰场”不同的是:半空中飘荡着一朵祥云,瑞彩缭缭,仙雾霭霭。站着一个身穿灰色旧布袍服,手持一柄蓬松枯旧的蒲扇不住煽动,一双大脚光秃秃的既不纳履也不套袜,头顶正中光亮无,两边以及后脑勺垂散着乌雪相间的蓬,袒胸露臂,大腹便便,这一副装扮与其周遭的祥端显得极不吻合,丰颊日角,一睹地上山林宛如十八层地狱的惨景。不禁掇怛伤悴,轻轻一摇右手蒲扇山道上、小径间瞬时刮起一阵旋风,吹沙拔木,有如万马千军奔冲之势。撕尸之猛兽,攫脏之飞禽张皇失措,或展翅或奋蹄急遁而去。那个仙人又一摇蒲扇,将山岭莽林的枕尸瘗埋。他目光向北二十多里外一瞟,见其地号角连连,兵营森然;又向西,东,东北一瞟,只见人情咸悦,城喧郭哗。不禁负气斗狠,微拈左手拇指、食指、中指一算,不由七窍生烟。于是他拂袖驾起祥云往兵营而去。
少顷,便近兵营,在距兵营一里外按落祥云,神色转为平静。隐去蒲扇,双手拈个者字诀,金光一闪,两只手掌各拿一袋碎银放入怀中,自我打量了一番后,信步往扎驻于两道小山丘的兵营而去。
边走边暗察兵营,只见:兵士或拆栅栏、木马、鹿角等军营障碍物,或收取中军“梁”字大纛,取了望塔“明”字大旗帜,或收釜埋灶,或三五成群合力拆帐篷,或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什么。仙人细听之下,方知他们是在私论击退闽贼,剿灭处贼,斩下多少级,抢得多少财物、女人等。仙人一看便知这是一座即将凯旋的兵营。正当仙人距兵营一。百米处沉思时,耳听得一声厉喝:“站下!哪来的反贼再往前走大爷手中的火铳可是不长眼的!
仙人闻声望去,但见兵营前哨的两个卫兵,左边一人举起火铳,一脸凶恶地对着他,右边一个持满弓一脸悍厉地瞄着他。可谓剑拔弩张。
仙人满脸堆笑,从怀中取出两袋碎银,高举着站定,边并有意晃动银袋,出银子相碰撞的嚓嚓声,边陪笑道:“军爷安好,草民乃皇帝陛下治下良民,欲往金华府探亲,不意迷路误经此地,扰挠虎威,还望军爷海涵。”
两个卫兵见仙人老迈衣破,又观其身后草木无异动,交换一下眼神,持火铳的卫兵喝道:“双手高举着过来,若有稍违,大爷立刻将你打成马蜂窝!”仙人陪笑道:“遵军爷的大令。”说着便举着双手迈步踏上沙砾往两个卫兵而去,两个卫兵则死死盯着他。当他走到卫兵一丈处时,持弓箭的卫兵喝道:“站下!”仙人闻令而止,同时火铳兵继续举统对着他,弓箭手放下弓箭,从身边捡起一根长矛,向前走了五尺后止步,将矛尖对着仙人喝道:“将你手上的两个小布袋串在矛尖上,快点!别想耍花招!”仙人依令带着笑将银袋串在矛尖上,当串好后,卫兵将矛收回,退到原处。取下两个银袋,放下长矛,将银袋放在掌中拈量一下,又打开一角看了一下,阴狠的面容露出喜色,朝一脸急不可耐的火铳兵笑道:“一包五两货真价实的银子,唐老八咱们又一笔财了!”唐老八听后也是一脸喜容,将火铳轻放在地上,一把抢过弓箭兵左手银袋,拈了拈分量,笑道:“郑三牛同喜呀!”便将银袋急塞入靴子里,急忙拿起火铳。两个士兵见大营内各忙各的士兵将校未曾留意他们,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仙人见其等举止暗中一笑,恭颂道:“如今秋霜凌人,军爷宿驻草泽,保境安民,辛劳万分,区区小意,聊表草民的敬意。”两个卫兵听后一脸得色,对他已无丝毫敌意。仙人试探道:“军爷此次出征,大展勇武,旋师赐爵飞迁想必不在话下。”
唐老八笑道:“此次不单单是本大爷,整营的弟兄们皆是满载而归!”
郑三牛附和道:“没错,此次我们在忠勇伯台镇大人的率领下与久拒王命的闽贼合势大破处州府蚁聚逆乱的贼寇,杀得处州府十余县刁民胆破魂丧,永世慑于朝威,不敢再诽谤圣上!”
仙人哦了一声,陪笑道:“军爷,可恕草民直言否?”两个卫兵心情兴奋,点了点头。
“草民听闻,闽地暴民素拒圣朝,皆因其有巨妖蝎钺为羽翼。台镇大人与军爷等虽良谋以贼破贼,难道就不忧其军大破处州府匪徒后贪狼狂肆,污染邻境王化?”
唐老八笑道:“本爷看你是个诚实驯服的乞丐,不防告诉你:此战乃东海龙王六太子敖鑫献策于巡按御史兼处州府讨击使萧大人,有神仙撑腰,朝廷驱动。本爷等只管斩级升官,大掠肥私,哪管什么大局不大局!”
仙人依旧陪笑道:“那距此以南二十里外暴尸野泽的无数无名尸骸呢?军爷等扬武沙场,斩将夺旗,可赐饷粮草皆要由庶民农夫支给。黔尚且善待耕牛驾马,军爷等不顾口粮父母的寒暖,难道不忧王化净地的顺民知道后非议而有损圣上天誉。”
两个卫兵听后哈哈大笑,半晌儿,郑三牛道:“乱贼刁民竟然难以驯化,杀光便是,何须多虑!再说了屠光一府,还有一府,我大明以孝治天下,古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男婚女育乃万古不易的法则,何忧口粮断绝。再者王化之民焉知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只须稍给小利,微财诈骗即可,何忧彼等触景而生非。若是不信,你可亲自去问一问西边的江山县,本营所守的武义县,东南的文成县。此三县驯民既得三驻地兵营所掠处州府乱贼奸民的财物、女人、奴隶,又得到兵营庇护免遭寇抄,日携牛酒诣军营犒劳。所谓各得其所耳。”
仙人内么伤悼,却不露声色点了点头。
唐老八瞅了瞅仙人一眼,讥笑道:“看你这老头倒挺像个酸腐书呆子,满嘴什么仁义道德呀,什么民生之疾呀。你也别怪本爷口快,常言道:文官一张嘴,武臣跑断腿。若说我等武夫是粗鲁的野兽,那么文官便是阴鸷的飞禽,两者都靠民血民肉供养,谁也不干净。”
正议论间,忽闻号角声响起,两个卫兵陡然间肃容戒备,仙人亦知趣地退回百步之外的枯草丛。暗运祥云往金华府而去,神识一运只见:百里之内,农夫收稼欢噪,商贾奔东往西,官理案牍,吏催秋税,一切如转轮辗坦途。
收了神识,按落祥云于金华府城北三十余里的一座山岗上,右手拈个法诀,口中念念有词。未几四面八方十几道金光大作后,现出十六个山神土地有男有女。男的穿交领青色直裰,戴九梁巾,脚踏圆口布鞋,长得非凡曲眉;女的穿蝶戏水仙裙衫,挽参鸾髻,戴石榴包金丝珠钗,脚踏珠履,长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众仙环绕敝衣仙人,伏俯齐声拜道:“小神等浙南山川土地拜见赤脚大仙,祝上仙圣寿无疆。”
赤脚大仙和气地道:“诸仙不必多礼,因四个时辰前东海妖贼干扰王畿,贫道奉玉帝法旨特来此视察。南境处州府的经过大略贫道已知,然而细枝末节贫道正欲详询诸仙。诸仙请起答话。”诸仙齐声道:“不敢当!小神等知无不言。”
于是,诸仙相继起身,男左女右侍立一旁,赤脚大仙居中。左一男仙躬身道:“回上仙的话,自从六月二十四东海妖贼仗术乱浙江,致浙江暴雨一昼,遍地洪涝。次日辰时处州府所辖的丽水、松古两县难民因不满官吏欺榨,视灾无睹,豪右险诈。兼田吞产,民众凄苦聚众逆变。朝廷远引闽地巨妖蝎钺爪牙大肆屠掠处州府,至今四月有余,腥膻之气总算暂息。”
右一女仙躬身道:“回上仙的话,闽地暴贼与朝廷讨逆兵马南北呼应,尽屠恶逆之薮丽水、松古两县后。贪私海滥,杀嗜沸腾,东西牵引,南北株连,几乎扫荡处州府十余县。其口惨象恕小仙不忍直言。言毕,垂着,一行八名女仙亦同时垂”
左列第二位男仙躬身道:“回上仙的话,处州府十余县遭遇毒暴凶酷四月有余。山林野莽间尸横遍地,腐肉成山,恶虎扑食,乌啄心肝,弥臭百里;暗夜里腥风悲讽,磷火悠悠,忽明忽暗,山川草木亦为之默立啜泣;乡舍荡空,狼嗥庐顶,千户之邑,十不存一,荆榛生井坎;官廨无尺椽,断壁眠狐,残垣巢禽,千里萧条,百里断炊。”
言毕,嘴唇不住颤,浑身抖动,虽极力稳住,亦难掩惶忧。其余十五仙一般无二。
赤脚大仙亦痫入骨髓,强抑着和声道:“此事起因贫道已晓,乃是东海六太子敖鑫怙功伐才,一力撺掇,与诸仙无关。”
土地山神听后顿时如释重负。
大仙续道:“待贫道与雁荡山真君商讨一番后,再回天宫奏明曲折。诸仙暂且回府俟旨。”诸仙一躬身各自离去。
大仙正欲往雁荡山而去,忽然半空中仙乐声声彩雾缭缭。大仙会意一笑,抬头仰视:南方天际飘来一朵祥云,前面两个童男提吊香炉,后面两个童女交插抬遮扇,两对童男童女俱穿金丝绣衣;正中站着一个头戴唐巾,穿着前胸、下摆绣有日月星辰的青锦绛绡衣,三缕长须随风飘扬,面如满月的男仙正向赤脚大仙这边而来。
俄而,便到其上方,赤脚大仙朝他微微一笑:“道兄请了,贫道正欲往雁荡山一趟,不意道兄大驾亲临。”
雁荡山真君拱手道:“上仙躬临敝地,贫道敢不亲迎!”说话间,按落祥云于山岗,趋近赤脚大仙。二仙叙礼毕,雁荡山真君拱手道:“上仙此来想必是为了四个多月前东海妖帅遮蟒亲率十万妖兵魔将欲袭扰浙江、王畿之事吧?”
赤脚大仙道:“然也。意料之中的是贼妖相残,东海妖贼为盘踞王畿三十五年的血魔所摧折。那个东海六太子敖鑫还真员有心了。不想彼自负浮狡,煽动闽贼肆暴浙南,杀戮无辜,血流山川,情殊不解。不知道兄有何见地?”
雁荡山真君吁了口气,道:“敖鑫虽为虎作伥,却并非七十八年来四海龙族、水神及海滨苍生饱受毒妖涂炭之渊薮。”赤脚大仙故作震惊:“道兄这是何意?”
真君打量了大仙一眼,内心一声冷笑,道:“上仙这不是明知故问嘛。自从宋季至今三百年,我天界与魔界大小上万战,多有折损,势均力敌。天界掌枢衡者自诩筹谋调度得当,贫道甚不以为然。在人界姬氏周代以前,我天界之雄兵神将何等威武,摧群邪如枯朽,攒刃挺矛,乾霜坤雪,隐妖胆寒。不意赤舌烧城者上位处腹心之寄后,改辙易弦,云飞雨散。时隔二千多年后,竟令鹪鹩讥笑九天仙鹤狡兔转嗤大海鲲鹏。”边说边观察大仙反应,见其只是淡然一笑,不愠不喜。
便又道:“从宏武帝降生于世陵迟至今,凌厉蛟龙之所以能纵横百万大洋者,是因为凌霄圣殿口衔天宪者,以红口白牙,颠倒黑白,将四海划给狂魔,致使四海苍生度日如年,屈指计寿;玄冥冰魔之所以能僭居紫徽大帝法脉仙山——平朔山,眊愚信徒,垢污圣净,是因为玉帝左右莲口鸩心之辈兴风作浪,排贤挤良,致使鼠居凤邸,清浊混淆,臧否杂糅。这些莫说天界上圣,就连人界垂髫黄叟,冥司刑卒小厮俱是了然于心。上仙遨游三界,踏遍万方,毫芥不染,厘隙不沾,方寸洁白,为玉帝之膈肺,伏望上仙回宫,切陈三界众生的心声于玉帝——凌霄圣境的脓疮不除,漫浸六合的腥膻难以祛除。”
赤脚大仙依旧摇着蒲扇,目光扫视了一眼四周山丘金风萧索,红衰翠退,落叶纷飞的景象,意味深长地看着雁荡山真君,似笑非笑地道:“人间鄙谚云:春风解冻,煦育万物。夏风狂飙,折木掀物。春雨如油,滋润万物。夏雨暴猛,冲堤漂淹?故世人多赞春风春雨,多畏夏风夏雨,却不知春生夏长之道。在贫道眼里春风也好,夏雨也罢,俱为乾坤顺时而起,顺势而动。纵是吾辈有无涯之年,倒海易山之能亦难以把弄收止。”
言毕,长舒了口气。眼见真君面色微微不快,悠然一笑:“道兄何必如此愁眉,当今凶佞虽炽,贤善式微,然而目下亦有一桩快事。贫道这次奉玉旨下凡巡查,当现王畿已风平浪静后,便又往西南一带访问,若有良机便铲除蠹害西南大地上百年,奴役其地山神土地的孽畜——翠獐。不想,刚到蜀境,山神土地在拜迎时告诉贫道:祸害西南大地的翠獐已被神秘人物所除。此事难道不是已经向邪妄榜告我仙门之卧龙藏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