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玉堂一带女子怀了身孕,族中长辈都渴望求得男婴,并非指望给家中添个壮劳力,或是延续香火光大门庭,只因养个女娃若稍有姿色,走在城外时就有膏粱子弟调笑戏弄,若不慎被人劫走,卖入暗玉堂中,不出半月,便能听到天人两隔的噩耗。宋嫂可看不惯着这个风气,但凡是有温柔可人的姑娘到了下松楼,她瞧在眼里都像是贴心小袄,无不仔细照应呵护,所以这几日,戚灵住在下松楼,由宋嫂悉心照料,每日按时服药,倒也平安无事。
只是每当戚灵开始说些胡话,宋嫂便焦心不已,不时摸着她额头,生怕起烧来,跟照顾亲生女儿一般无二。
柳郎中提及的失魂症,宋嫂也偶然听过,乡野村道间见人就傻笑的那些痴傻汉子,据说大多得了此症,这些人衣衫褴褛沾满泥泞,宋嫂一想到他们的,便唯恐戚灵从美貌佳人沦为那副模样,所以每日为她梳妆沐浴,不辞辛劳。
到了第五天,戚灵神识清醒许多,竟能够喊出宋嫂名姓来,只是性情犹如孩童,嘴里说的话,依然十分不着调。
趁着宋嫂离开那会儿功夫,戚灵竟偷偷溜出房门,闲庭信步逛到一楼,从食客当中穿过时,听见有人放声大笑,顿时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人语调高昂,中气十足,“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是穷!从前我兜里没几个银子,从未登过下松楼,如今可不一样了,不信但看这酒席上,杯杯都是先敬我,大爷我今儿很高兴啊哟。”
“高兴你就多喝点。”
戚灵视线落在那人身上,倒退着边说边走,不经意间,撞上身旁一个倚墙而立的汉子。
戚灵脚步不停,顺嘴道:“对不起。”
汉子面无表情喊着:“等一下!”
戚灵登时站住,蓦然回。
对方破帽遮颜,低着头说道:“你若诚意跟人道歉,至少听人回应了再走。记住了,你跟别人说对不起,要听到无妨,或者不碍事,之后再离开。”
戚灵愣道:“抱歉,我有急事。”
“快就是慢,慢就是快,欲则不达,我这人最好管闲事,什么急事?”
戚灵不假思索道:“我要去找郎中。”
“有亲朋好友病了?”
“有个叫戚灵的姑娘病了,他们说得了失魂症!我打算替宋嫂分忧,替她去请个郎中给治一治。”
那人猛然掀起破帽,抬头与戚灵四目相对,“我可算找到你了,跳船真是耽误事,早知道,就不那么莽撞了!我那小崖兄弟呢。”
戚灵眸中放光,鼓掌道:“什么,什么小鸭?”
汉子皱着眉头,绕着戚灵转圈说道:“老徐我曾认识一个书店老掌柜,那个人年轻那会儿肥到流油,后来在清微玄都开了间书店,自诩是黄金散尽,搜罗天下书籍,论魄力,让我这种没读过几年书的人百感交集。并非我夸口,你想要的书,他那处都有,就连五百年前的道藏典籍他也有全套。我就是在他那,翻过几本古医书,上面记载着各类疯症!可戚灵你别弄混了,你是被我传染了噩梦症行不,老子知晓夜里犯起病来怎么回事,你说你,咱俩也不熟,使劲的装疯卖傻就没趣了,你到底见没见到我小崖兄弟……”
戚灵呆呆问道:“疯症哦,犯病的人,有什么症状吗?”
大汉徐四呸了一声,“会突然神智不清,记不得自己是谁,过了几日又逐渐恢复一些,虽能想起一点,却如同五岁孩子,哦,对了,得病之人,看人的眼神,那眼神总是空洞洞直勾勾的……”
戚灵正空洞洞直勾勾盯着这人,越凑越近。
徐四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想要往后退,碍于背后紧贴一堵墙,只好踮脚跃在一旁。
戚灵追问道:“那这病,如何医治?书里可曾记载?”
徐四紧盯戚灵双眸回道:“熊胆,狼心,狗肺,鹿肝,牛肚,五样调和……”
戚灵急忙将脑袋甩成拨浪鼓,“不可以为了治一人,再害了五棵动物!”
徐四嗤笑道:“动物是插旱地里养活,还是水田里?你这话,像是五岁小孩的话,却也不像!”
“你这话,像是个坏人,却也不像!”
徐四突然翻脸,拧眉瞪眼道:“老子是坏人?你也不到城外打听打听老子是谁,就敢说我是坏人?”
戚灵满脸疑惑道:“怎么打听呀,那你是谁,叫啥?”
徐四把嘴一撇,压低声音道:“竹叶庄采石江口一别才几天,真不认得我了?好汉护三村,我大名徐健,小字天行,排行老四!你不会真的被老徐祸害成了个傻子吧。”
戚灵一本正经的点点头,缓缓念着:“徐……健……徐……天……行……”
附近有个食客正一手握着鸡腿,一手端着酒杯,他虽然吃喝正起劲,耳朵却机敏的竖着,一听完“徐健”二字,毫无犹豫的丢下鸡腿,踩着沉重脚步冲过来,朝戚灵质问道:“哪个在说徐健徐健?”
戚灵眨了下眼,“我呐。”
食客一把揪住戚灵的左肩,蒲扇巴掌上沾的焦黄色鸡油,顿时抹在戚灵衣襟上。
戚灵垂肩挣扎,“疼,疼呐。”
食客充耳不闻,倘若不是这样揉捏姑娘惯了,就是把下松楼看作风月场,这人油腻皱巴的老脸上挤着笑,手底下更一使劲,厉声问道:“徐健在哪?”
“爷爷在此!”
徐健扬眉大怒,脚心蹬地飞身跃起,朝着那食客尾骨踹了一脚。
不过霎时,整座楼层就静了下来。
人群中忽而挤进五六人,衣衫与寻常百姓无异,但张开臂膀扒分人群的姿态颇为手熟干练,又各自摸出条镶着鎏金铜扣的绳索,面露得意扬在手心,此刻即便是孩童妇孺,也能认出他们的身份了。
在玉堂城内,随身携带金环索缚的家伙,必定是脱了官衣的暗察剑卫。
暗察剑卫不同于正式剑卫,不会干那些强征民田、追踪刺杀之类的苦差事,他们通常武艺平平,充其量只配给正式剑卫摇旗呐喊,这些人平日里无他职责,专门混迹在酒楼肉肆街头巷尾,画影图形搜寻通缉要犯,虽然也归官署管辖,领着月奉银子,却终日苦恼愁,唯有等到立下几分功劳时,才能有幸得以提拔。
徐健,就是他们渴求的机会。
“柔利城参过军,伙同他人诈骗了千两抚恤阵亡军士的银子,还犯了两宗要案,劫杀剑卫,拿铁砂掌打毁了转运司一位武官!”被徐健一脚踹翻在地的家伙叫喊不停,“徐健,徐老四,你跑不了!”
暗察剑卫做惯了玉堂城里最脏的活,心中跟明镜似的,知道下松楼是什么地方,就连白衣岳牧那位膝下千金,也在楼中有专属雅间名叫箜篌阁,更不必提那些成群结伴出入其间的内眷夫人。
官署在楼里捉人,这真是头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