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士兵用一副担架从叛军占领的宫城里抬了一具尸体出来,那尸身上头蒙了白布,看不出来面容,只是殷红的血渐渐浸染白布,想来刚刚死去。
士兵的脚下晃了晃,白布下头就掉出来一只苍白的手,粗布青衣裹着,无力地垂落在担架外,却意外的纤细矜贵,像极了那些不知人间疾苦的天潢贵胄。
路舟雪瞧着那具被士兵抬出来的尸体,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喉咙里因为恐惧出了意味不明的声音——他忽然想起来一件旧事。
在不死国地下王陵重现的旧景里,他见过这具尸体,还因好奇问过那是谁。
那时萧风灼只是随意地瞟了一眼,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他啊,西朝的亡国之君,西怀帝。老皇帝带着太子南逃了,他不过是临时抓来充当门面的,朝臣都未必认他这位皇帝,下场自然不会好。”
如今国破江山倾,西朝的亡国之君,不就是楚昭黎?
路舟雪悄悄地跟在那俩个抬尸的士兵后头,眼见着二人把尸体用一卷草席裹了就扔进了乱坟岗。
等那二人离开,他才小心翼翼地上前,颤着手揭开了盖在尸身上的草席,然后便无法忍受地呜咽一声,哭了出来,那是楚昭黎。
他死前被人拧断了脖子,脑袋怪异又扭曲地向一边歪垂着,身上的粗布青衣被血浸透,有些甚至同血肉粘连在了一起,一双眼睛空洞又无神地盯着黑沉的天。
“黎儿啊——”路舟雪心如刀绞地把尸身抱起来搂在怀里,眼泪无法控制地流了满脸,只觉五脏六腑都在痛,萧风灼说他死过,所以才成了妖,怎么会是这样的惨死啊。
撕心裂肺的痛苦过后,路舟雪抱着楚昭黎的尸身起身,浑浑噩噩的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救他,他要救他,可如今凡夫之身,他要如何叫死人复活?
众神议事结束后从萧烬的昭阳殿里离开,就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抱着一具死尸跌跌撞撞地逆着人群从外头冲进来,装若疯癫地逮人就问:“苍梧呢?苍梧在哪?”
被他拉住的人是秋官,夷则被他拉得一愣,盯着他那张脏乱的脸瞧了好半晌,才勉强认出来:“岁杪神君?苍梧他就在殿内呢,你如何弄成这般?”
得了准信儿的路舟雪却是无暇再理会他,只顾着抱着死去的楚昭黎去找萧烬。
在一旁目睹了一切的花朝少有的迟疑,他不确定地问夷则:“方才岁杪怀里抱的,可是爻宿?”
花朝这么一说,夷则也不确定起来:“你这么一说,似乎的确是爻宿……只是他自除神籍入世,可到底是先天神只,这才几日光景,怎就搞成了那副模样?”
夷则瞧得清清楚楚,那路舟雪怀里抱着的,分明就是一具死尸。
“要不如何说,情关难过呢。”花朝有些唏嘘道,他依稀还记着两年前爻宿高高兴兴地要婚嫁,不想碰上天道择主,应当婚娶的路舟雪却跑去做了天道,平白负了一腔深情。
如今爻宿君自毁神籍下界,几年光景横尸人间,岁杪君反倒是追悔莫及起来了,旁人瞧了如何能不感叹一句情深缘浅,世事无常呢?
东君与秋官的惋惜路舟雪不得而知,他想救楚昭黎,奈何轮回鉴只得带他一人来去,为了把尸体带上神界,他是从灵山的天柱废墟上爬上来的,故而弄得一身狼藉。
他进到昭阳殿里时,把萧烬吓了一跳,后者见他如此狼狈,先是一愣,而后道:“如何弄得这般狼狈?”
“苍梧,你救他,你救救他。”路舟雪哀求着把尸体放到萧烬面前,后者如今半步天道,只是一瞧便明白了来龙去脉,他叹息一声,道:“岁杪,你还不明白么?”
“明白什么?”路舟雪如今满心牵挂着楚昭黎的生死,除此之外的感知都很迟钝。
“你是从灵山的天柱废墟上爬上来的吧?”萧烬答非所问,一面召来悲红镜,让他看此时人间的景象。
天柱原本因为萧月珩被毁,如今却因为路舟雪从废墟登上神界,万年无人飞升的修真界窥见了一点无人飞升的真相,开始谋划重铸登天路。
修士无从得知如何重铸登天路,但路舟雪带着楚昭黎的尸身登上神界时,废墟上留下了楚昭黎惨死的怨气,凡人只当要以怨气和血肉为祭,便有了东山绵延百里的鬼蜮。
“万年前,巫咸人倾吞了小翎的血肉,于是每一个巫咸后人身上都携带着月神的气息,旧天道恨他入骨,便竭力压制巫咸一族,这便是为何巫咸人身怀神血,却无比孱弱。”萧烬慢慢地给路舟雪解释着他查到的真相,
“至于他,”萧烬指了指死不瞑目的楚昭黎,“师姐是西朝国运之所在,却因身怀天道本源而卷入旧天道与小翎的博弈,所以他命格贵不可言,却依旧下场惨烈。”
剩下的不必萧烬再说,路舟雪自己就能想明白,楚昭黎身怀天道本源,谢氏与他同气连枝,自然就成了萧翎在人间同旧天道博弈的马前卒,故而巫咸人后来攻破南朝都城要先杀谢氏。
“旧天道妄图改天换日,月神以身殉道,在人间同它博弈,倒成了对的一方,可我的黎儿难道就活该受苦受难了?”路舟雪心中生出一种无力又绝望的感觉。
按照萧烬所言,人间几百年的悲剧的确并不完全是萧月珩的过错,甚至于他比谁都有苦衷。
楚昭黎也好,朱凰予昭也罢,他们身上都带着旧天道本源,萧月珩要他们的命并非是为一己私欲无端构害,而是天道失常,萧月珩是在匡扶纲纪。
“所以苍梧君是要包庇月神了?”可就是这样,路舟雪才觉得痛苦,诸神的大义是大义,难道小民的悲痛便不值一提了?“即便人间因他生灵涂炭?”
“岁杪,小翎是我的血脉至亲,师姐同样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你为何觉着在他们二人的恩怨里,我能够毫无负担地偏袒另一个人?”萧烬疲惫地叹了口气,他无法像路舟雪一般,为了其中一个人的正义据理力争。
他是天道,必须要公允,可偏偏恩怨的两端都是他的手足至亲。
“如今同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你没必要救他。”萧烬一面从悲红镜里搜寻着萧风灼的踪迹,一面状似无意地道,“我与师姐初见的时候,他在找一个剑术出神入化的仙人。”
“我问他为何,他说他爱的人会无双剑法。”萧烬说着,转眸看向路舟雪,轻轻地问出了一个早有答案的问题,“在你认得他以前,他就在寻你了,岁杪,你可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路舟雪以为能够改变的过去,其实已经是萧风灼过往真正的结局;意味着那家伙早就认得他了,所以才会在终庭初见时朝他扔过来一朵木棉花。
他以为的初遇,其实是隔着百年光阴的久别重逢,一切都有迹可循,每一次萧风灼轻描淡写同他讲述的故事,其实都是他和他共同见证过的命运。
所以,路舟雪救不了楚昭黎,在他已经改变过的过去里,楚昭黎就是死了。
“岁杪,你和师姐也好,太荒和柯秦也罢,戏剧已经走到了尾声,你其实不必这般难过。”萧烬在悲红镜里找到了人间的萧风灼,“历尽波折的最后,其实结局还不错。”
悲红镜的画面里,一个长着猫耳朵的男人正鬼鬼祟祟地猫在鸡棚外,趁窝里的母鸡不注意摸走了它刚下的鸡蛋,看家的狗看见了,爬起来追着那男人咬了半里地。
几百年前的被叛军踏破的洛阳城里,楚昭黎身归黄土,可是如今,他在人间还过活得很好,路舟雪劫后余生地想,可是他又要以何面目去见他呢?
那日天道择主,他已经辜负了他,叫那个从来宽容大度的青年心灰意冷,路舟雪了解这样的人,在意时百般容忍,可一旦彻底放下了,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头了。
他要怎样去挽回?
“岁杪,你该去找他的。”萧烬不忍见二人情意破碎,轻叹一声,到底是忍不住说了话,“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寻了你百年,你既知他过往,为何不能也稍微走近他一些呢?”
萧烬说完,也不管路舟雪听了如何想,话锋一转,又道:“你二人的感情纠葛容后再说,我先为你重接灵脉,自断灵脉不是小事,你便安生在不周山将养,这期间也好好想想,你究竟想要什么吧。”
路舟雪在轮回鉴里做的事情不多,并未真的影响什么,可命运因果仍旧因为他的存在产生了巨大的分歧,朱凰予昭的悲剧非他之过,却到底与他相关。
法则向来公允,干涉了什么,就要付出什么,路舟雪的灵脉被萧烬接好,却被告知若想继续为神,须抹去一部分记忆至人间受过,债孽偿清,方可重登神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