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河那儿还多了几家灯铺。”
“灯铺?”
“是,多是摆卖祈天灯的,每逢佳节都有很多人会聚集在河畔,在灯纸上写下祝福,然后就放着祝福飞到天上去,整个上京的天空都是红的。”使臣目有神思。
“上京的火师不得累死?”皇帝轻笑一声。
“那他们也不敢禁灯吧?”使臣含笑回道:“累死总比被上京的百姓骂死要好。”
“也是,上京的灯会……确实难忘。”皇帝淡淡地说,“我这座宫院里的灯盏都是从中洲买来的,可却没有一盏亮过长天街的花灯。”
“在下在沿途曾听牧人们说,上君就是草原不落的太阳,在下才学浅薄,不知怎样的灯盏才能在耀日下放光?”
皇帝挑了挑眉。
使臣仍低着头,“请上君恕在下直言,在上君的眼里恐怕再也找不出比您年少时更耀眼的东西了。中洲旧人曾言:少如旭日初升,灼年烈而过往昔,至暮时回首,满目红霞。在下不比上君年少英气,却也无比怀念昔日那些岁不过二十的青葱年华。那时的我总觉得这世间无处不是万丈光芒。”
“你倒是善言,也略通俗世,没有京南那些世家子弟的样子,怪不得他会让你来。”皇帝的脚步声从远及近,他越过长案,负手缓步至阶下,饶有兴致地打量,“你上过战场?”
“上君可还记得咸水?”
“记得。”
“在下曾在青澜州义军中任一笔官,后随三百义勇兵驻于咸水东岸,上君急兵奔袭冀安大营时曾经过那里。”
“你活下来了?”皇帝皱眉。
“是的,就在义友们的尸堆里,我看着贵国的军队马踏而过,心里的胆都被震碎了一大半,直到天亮都没能生出气力推开战友们的尸体。我记得,那时有个我认识的、但不知道叫什么的义兵一直看着我,我也一直盯着他,那时我听见他在动,以为他也活着。”使臣摇摇头,垂眼低语,“可他早就死了,是我的胸口在推着他,他的脸和我就不到一尺的距离。当我翻开他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脑后已经空了,不记得是被什么砸的……全都陷进去了。”
皇帝沉默不语,听他所述的前段还觉得这是一个自以为兵士的懦夫,可面前的人却是在以一种平静的口吻描述生死之事。
这样的人会是懦夫吗?
懦夫会远行千里踏入铁马遍地的国度吗?
“我不怕自己上战场,却再不想看着更多人在我面前死去。上君也是亲历过战场的人,其中血腥残酷想来您比我更加清楚,在下曾阅览过您在上京城中被记录在策的经历,知您并非生性好战之人,今牧马骑兵与徵军仍刀望于北地,战事止息遥遥无期,不知还要有多少尸首要曝于荒野,风干雨浸,实为天下大灾。”使臣微微退却,而后突然屈膝拜伏,“还望上君恤天下万民,泯战止戈。世间诸族本无血肉之分,同历万古沧桑,何以兵戈相见。臣,今奉尊令,愿侍上君之意,以止兵戈,两国结为亲邦,万民共兴,千载不变。”
皇帝沉默良久,踱步左右,却始终不见使臣抬首,似是不耐,于是轻声道。
“你知道草原经历过什么?”
“臣闻上君归北前,四野刀马林立,百畜以血草为食,睹战只旅人曾断言,北陆再经十年,有复铁旗血灾之危。”使臣仍伏地未起。
“中洲人竟然也会如此关注草原的历史?”
“北陆之勇武,即便赢皇千古,却仍需集一国之力以筑百关以御洪流。正所谓知己知彼,国难之途并无内外之分,在下生于乱世之中,怎可全具偏安之心?”
“那你知道铁旗时代的草原是怎么样的吗?”皇帝露出玩味的笑。
“铁旗时代的草原,强武者四处奸淫杀掠,病弱者苟延残喘大多沦为奴隶。很多部落在男人们外出放牧时就会被其他部落抄掉寨子,当男人们回来,只能看见血肉模糊的畜牲尸体、被吓傻的孩子和光着身子打算自尽的女人,更有甚的还有远处敌兵狂肆的哨声。此为书记,不知在下所阅史册是否洽合上君事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皇帝沉默片刻,轻轻地说,“没人会喜欢乱世。”
“只要上君一句话,这天下就能安静下来。”使臣终于把头抬起,语气低沉而又缓慢至极,他的目光顺着皇帝拖曳的金袍自下而上,却最终失望于皇帝毫无波澜的神色。
“可你还是没能明白我的痛苦。”皇帝踏前一步,屈膝蹲着俯视伏地的人。
“在下不明白。”使臣惶恐地埋首臂环间。
“战非我意。”
使臣伏首更深,“在下认为,止戈,唯上君一言也。”
“那你们的皇帝呢?”皇帝忽然笑了一声。
“陛下同上君,亦为明君,可思万民之虑,可善万民之行,今天下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四野民灾遍地,北地三州生民几亡,余者亦受困于饥寒灾病。在下深知此情未止于中洲,北陆今虽不显,却未尝不会有积重成疾之危,战不可久持而养,唯止戈整息方能解天下之危。”
“不止战,我就不是明君了?”
使臣犹豫片刻,如实道:“您是北陆的明君。”
“那你的意思是我做得对咯?”
“我……”使臣愣了一下。
“哈哈,起来吧。”皇帝长笑一声,伸手拉起他,而后者背脊已经被汗水浸湿。
“上君……”使臣欲言又止。
“我就和你明说了吧。”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坦言道:“自索尔根汗王之后,北陆深陷战乱十余年,你们这些中洲人都觉得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草原未来几十年内应该不会再有威胁中洲的能力,但你们错了,这里是草原,是野兽的天下,你们可曾见过一片择强除弱的原野会因为狮子、雄鹰和北狼的厮杀失去生机吗?”
使臣默不作声,在听到野兽二字时,他的心中微微一动,呼吸一下子竟有些堵塞,仿佛锈迹斑斑的链条在被刀刃磨搓,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声音。
“起初,北陆骑军厮杀极烈,不分春秋,不论日夜,不顾牧群,也不会在乎伦理道德,很多人为了赢下一场战争背弃了许多先民们积年累月所形成的草原共识,北陆的秩序和规则在那两年逐渐崩塌。两年后,各大部族之间的杀掠才逐渐减少,彼此默不作声地用弯刀和战马划清了各自生存的地界。再往后,虽仍有交战,却也只在冬初和早春进行,那时候的北陆已经开始发生变化,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开始厌倦战争,但却还有无数人渴望成为武士,这种思维的冲突注定会将我们领向了新的时代,北陆注定不会铁旗遍地,也注定不会再有新霸主的出现。”
“混乱带来机遇,各部族放宽了成为武士的条件,草原武士的数量成倍地增长起来。同时,各部骑军还学会了放养大牧群的能力,女人们在大寨里学着打铁、制革、修磨弓胎,甚至铁驭车的拼接,孩子们每隔几天就要随老人们深入地脉采集金铁。骑军们在宰杀了适龄的牛羊后,将肉几乎全部送回大寨,仅留下足以维持军备的数量,而大寨则会将源源不断的弯刀、甲胄、弓箭等送到军帐。”皇帝微微沉吟,“整片草原在整合成一国之前,军力就已经达到了一个无法消化的境地。那个时候,北都城还没有开始建造,三大马市也都沦为废墟,一旦裁减骑军,我们就将失去大量军牧,也就不再需要各部本寨里的牧人们继续作工,大量军械闲置,匠人、制革师,甚至是大部分医者都会失去价值,等于是在草原的血脉上大砍一刀。可若是在立国之后不裁减骑军,维持秩序的骑军又显得过于冗沉,见不到血的弯刀最后只能砍伤己部的牧民。”
“我已费劲心力想要解决这一问题,但在北都城的建筑提上日程之后,我意识到只有一个办法能解决草原的困境——南下!”
使臣脸色难看,对方能看见他攥死的拳头,但皇帝只是轻轻一笑。
“牧马帝国的诞生就像是一个为了战争而生的器械,无论是蛮族人对力量的追求,还是牧人们为求生存,这些都是我们必须发动这场战争的原因。”皇帝抬手摸上一旁的长案,古木清凉,却夹带一层厚厚的灰,他盯着案面的木纹,沉声道:“草原木料匮乏,无法单独支撑建设北都城的消耗,我们需要新的土地,新的资源,以及……更加专业的匠人。你现在看到的北都城还不是它的全貌,在攻破三关后,我们依靠幽北的匠人和资料筑起了城的外墙,但城中牧民的居所仍是简陋的帐篷,我们还需要更多的木材和匠人。”
“对中洲北三州的一战,我们得到了大量的物料、匠人和中洲古老的工艺。在我的设想里,当战争停摆后,牧马帝国的匠人、制器师和裁缝都能利用从中洲夺取的资源继续作工,填补过去物材消耗的缺口,骑军里的老兵们也会优先进入北都城里,我们会搭建像中洲的屋子给他们避寒,提升武士在草原人心中的地位。如此一来,牧马帝国才算是真正地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