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更加阴沉了。
“父汗。”车厢的帘子被掀起一条缝,侍女们跪在厢内,为男孩撑开帐帘。
“怎么了?”汗王就在一侧,偏头看去。
“我们还要多久才可以回到部族里?”阿木尔问。
汗王思索片刻,回复道:“明日午时后。”
“明日午时……”阿木尔微微沉吟,不解道:“那不是要七八个时辰吗?我们从部族里到马戈河好像还不到五个时辰。”
“嗯,马戈河与我部有三百多里的路,绕过几个草坡,剩下的就是一马平川的草原,骑军缓行也就五个时辰的马步,但你还要考虑休息的时间。”汗王耐心地道。
“休息……”阿木尔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这天空阴云密布,倒是让他忘记此刻已经入夜了。
“傻孩子,行军的时间可不是简单的路程与步力的算式,需要考虑的东西很多,尤其是辎重和马匹。草原已经不如以前那么安静了,这些事情等到以后你亲自行兵作战就会明白了。”
“父亲,真的要打仗了吗?”阿木尔低着头,“我听护卫们说早晨在东门外有我们的斥候抱着军旗回来,那就是要打仗的意思。东面有两个主部,布兰戈德部和贺兰部,是他们的军队要打来了吗?”
汗王沉默了一阵,看着还没有成年的儿子,心底忽然犹豫了起来。
自从三年前那次游猎之后,他就升起了让小儿子承继的想法。于是,阿木尔的童年几乎就是在北庭的议事厅里度过的,文士们在那里为这位五王子讲学,将领们在那里汇报骑兵演练的战法,每次结束后都会有老统领留下来给他解释兵册。
这很累,就是一个成年蛮人恐怕也难以忍受这样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蛮族人狂放得像是草地上奔跑的马儿,锁在笼子里是要死的。
父亲最终还是坚定了下来,雄狮的孩子如果胆怯,又如何能震得住整片草原。
“阿木尔。”汗王轻唤了一声儿子的名字,声音却有些沙哑,“你要记住这一天,北6蛮族武神的战斧又一次劈在草原的大地,草原大会时隔五十五年要再次分裂了。”
“是。”阿木尔乖乖点头。
“五十五年前,你的爷爷塔烈汗王率领着铁游骑击败了当时草原上牧人们公认的最强大的两支骑军——漠西铁骑和牧马军骑。在那个时代,伊姆鄂草原并不是我们的家,阿勒斯兰人最早都是厄鲁塔亚平原的孩子,那是北6东部最广袤的土地。”
汗王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眼中倒映着四起的火光。
阿勒斯兰的武士们高举着火把,在漫无边际的荒野上点亮起一束光。
周围忽然安静了些,骑兵们聆听起了年迈武士所讲述的故事,渐渐深陷其中。汗王的声音随着风在蹿升的火苗上荡开,悠悠鸣彻在众人耳畔。
“阿勒斯兰和布兰戈德曾经是厄鲁塔亚平原上最大的两个部落,我们邻贴着亚述草原,那是北6上罕见的一片沃土,能养活几十万只牛羊;而他们则背靠东野山脉,那是草原母亲最广阔的怀抱,一片听起来就充满生机的地方。”
“不过,当年的厄鲁塔亚平原很乱,我们的铁骑兵和他们的风原铁骑每天都要顺着马戈河冲向对方的军帐,为了争夺这条河在平野的上游,两部都死了很多人,河水里流淌的血甚至能向西边逆流。除此之外,在平原的其他地方也在打仗,大家你杀我我杀你的,附庸大部落的小部落被杀干净了,残存的人又组成新的部落,或加入我们、或加入他们,又或是直接把刀砍向我们两个部落的武士。”
“后来啊,大家都杀不动,骑兵们见到对方都会不约而同地放缓马步,弯刀对碰几下便兜个圈子折返回去,可各部的贵族们不愿停战,他们抢了很多奴隶,也失去很多奴隶,总的来说还是越来越多,只不过他们并不会满足。”
汗王忽然顿了顿,阿木尔好像听见了父亲的冷笑。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的父亲、你的爷爷塔烈汗王,哦对,当年还不是汗王,只是阿勒斯兰部帐内第二贵族的少主。他当年为了结束这场战争,独自一人前往厄鲁塔亚平原深处,在东野山脉的山脚下见到了另一位草原的英雄,布兰戈德的王子,提冯索。”
两人一见如故,在大山脚下聊了很久,甚至谈起了彼此的理想。从白天到晚上,扎帐子、烤牛粪、饮马戈河流淌的血水,一直聊了好几日夜。在此之后,厄鲁塔亚平原上真正有贵族为停战声,有无数人选择追随他们,成为他们麾下的武士。”
“阿木尔。”汗王看向儿子,后者点了点头,他沉声道:“记住一句话,当和平无法被维系的时候,渴望战争的武士会成为人们心中的救世主;而在战争持续到令人厌倦之时,呼吁和平的人将收获无数拥趸,这是王权,真正的王权。”
“是。”阿木尔惊愕地看向父亲,心口有些颤。
“打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害怕打仗。”汗王摸了摸他的脑袋,靠在他耳边低声说。
“是。”阿木尔木愣地点头,只感觉口干舌燥。
“这路还长。”汗王轻声道,“先回帐子里吧,草原要入夜了。”
“是。”阿木尔点点头。
汗王回,望向四周的骑兵,周围无人言语,只有马蹄声哒哒作响。当他再回,却见车厢的帷帘正被悄悄放下。
不见夜枭飞掠长空,似没被惊动,骑军静悄悄地在黑夜里行进。
良久,拱卫四周的近侍中传出一些骚动,低低的话语声后,近侍们分裂出一条缝,铁游骑从马缝里切了进来,策马至车厢旁。
“汗王!将军!”
汗王抬眼看去,挥手道:“什么事?”
“第三个壶的水都已经在下层,到要扎帐的时间了。”铁游骑翻手从马侧取下铜壶。是计时的滴壶,内分两室,隔层裂一小孔,上室灌水从孔隙滴至下室,以此来衡量流逝的时间。
远古时期,古人已知春夏秋冬,知四季一循为年,虽然无法精算时间,却也知以月相辨别一季轮转。于是,有先贤开始注意周天万物的流逝,以此来寻找时间的规律——他们现了水落滴石的节奏。先贤以水滴三声为秒,一百八十声为分,两万一千六百声为时辰。
由此,时间便从年月日辰精细到了时分秒,所有人都可见微知着,彻底打破了先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模糊生活概念,让人们有了循时而作的观念。
透着火光,汗王看清了武士手里的滴壶,是一个定时辰的滴壶。
他犹豫了一下,默默地盯着铜壶。
这时,可戈靠近了些,低声道:“汗王,这里离营寨还有四五个时辰的路程,军骑们都只备了一匹战马,再加上连日游猎,大家都有些劳累了。”
汗王沉沉地点下头,偏身对铁游骑道:“传令旗官,即刻率轻骑在百步的地方扎营!”
“是!”铁游骑高声回应,就要转马而去。
火光在狮子眼中骤然放大、
汗王突然抬手压住了他的肩膀,铁游骑大惊,可却挣脱不开。
骑军中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是武士们的低语,嘈杂渐渐压过了风声,他们的话音越来越密,如同夏夜的蚊虫一般令人感到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