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街上恢复以往的秩序,人流走回原来的轨迹,原本不该也不会出现在此的人彻底消失不见,江水楼针落可闻的二楼厢房才又传出声音。
“她曾见过你?”
女子闻言看向对面的男子,思索了片刻,摇摇头:“应是没有吧?”
其实不然,吴嘉若仔细留意的话,在她初到景德镇,甚而还未见过大名人徐稚柳之前,就已经见过梁佩秋了。
或者换句话说,梁佩秋见过她。
那时王云仙将踏雪送给了她,她日日骑着踏雪穿过景德大街,去郊外跑马。偶然的一次和吴寅擦肩而过,似乎也是在江水楼前,吴寅正在等一个女子。
女子巧笑倩兮,和吴寅格外亲昵,惹得她频频侧目,惊讶于吴寅给人的反差之大。尔后从旁经过时,女子和她点头示意。
两人去往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
梁佩秋一直到晚上入住行馆躺在床上了,才想起吴嘉。后来她用踏雪引诱吴寅上钩,和徐稚柳的关系也更近一步后,曾听吴寅提起过有个妹妹也在镇上。
说是来送他赴任的,不久就要回京。
官家小姐当然不是他们想结交就能结交的,是以只那么一听,谁都没有放在心上。如今想来,今日在江水楼见到的女子,应就是吴寅的妹妹了吧?
不知为何,梁佩秋想到女子,再想到她身旁的男子,总觉得思绪烦乱,这一晚辗转许久才沉沉睡去。次日和王云仙见上面,两人看看彼此眼下的乌青,忍不住笑了。
王云仙问她:“你也认床?”
梁佩秋呐呐称是,于是王云仙开始数落行馆的各项不好,床板硬,睡得他腰酸背痛,晚间洗漱想用点热水也没有,饭食就更不用说了,简直难以下咽。
王云仙属于随行人员,和她这个民窑代表的招待规格不一样,住的不是上等房,用的也不是上等货,总之,从进入行馆的那一刻起,他们就被划定了严格分明的等级。说得难听点,要不是万庆皇帝好瓷,格外开恩,在这个商户低贱的朝代,他们别说享受客人的待遇了,怕是这行馆的大门这辈子都甭想踏过。
梁佩秋给王云仙揉肩膀,笑话他没吃过苦头。
王云仙闭着眼睛哼哼:“小爷我来到世间又不是为了吃苦的!”
梁佩秋原想反驳,转念却是顿住。
王云仙常语出惊人,乍一听离经叛道,和这世道许多人的想法不一样,可若细细斟酌,又不难现那些想法实是人人藏在心底、羡慕而不可得的,是谓灵气。
难为他经历了这些事还保留少时的纯然,梁佩秋由衷感到可贵,抚摸小狗脑袋般捋了捋他不算修整的髻。
“你说得真对!”
“那可不。”
两人又说了几句,担心鸿胪寺有人传召,未免惹来嫌疑,梁佩秋早早打了王云仙回去,结果不说被传召了,之后的几天他们连个正儿八经可问话的官员都没见着,每日就在行馆里吃吃喝喝,兼受窝囊气。
后面几日甚至连安十九都没影了。
听说终于得皇帝召见,安十九马不停蹄地到君前伺候。只这么一来,朝堂风向微微转动,就连小小的行馆也被太监复宠的暖风照拂。这日鸿胪寺官员宴请各路使节,梁佩秋和张磊疏通关系,得了机会从外院侧门去见安十九。
给他们引路的是位亭长,前次安排住所时已然见过,只当时对他们没什么好脸,今儿个却格外客气,提到景德镇上贡的数件珍品滔滔不绝,从各个方面把御窑厂并督陶官夸了一遍。
梁佩秋听在耳里,想他以为她和张磊既被选作瓷商代表进京,应是安十九的知心人,是以好话一箩筐并非针对他们,而是想借他们的嘴向安十九示好。
张磊面不改色地一一应承下来,同这位亭长寒暄,一来一往机锋不断。梁佩秋暗自叹服,张磊不愧是徐稚柳的得力管事,哪怕面对的是皇城脚下吃精细粮的人精,应付起来也游刃有余,她当个后辈,沉默少语陪侍在旁,虚心学习。
几人穿过小花园往内院走去,张磊看方向似乎不对,问了一句。亭长笑着解释道:“方才入院时得到的信儿,大人不胜酒力,已先去后厢房歇下,嘱咐我将二位直接带去厢房即可。”
“如此劳烦大人了。”
“客气客气。”亭长圆圆的脸盘上,一双眼睛眯成月牙状,“二位随侍大人身旁,可知大人有何喜好?”
这就是要巴结安十九投其所好了,张磊和梁佩秋对视一眼,默契地将话头交给梁佩秋。
梁佩秋道:“大人入夏后常感身体不适,心烦意乱,约莫天气燥热引起。听说内务府造了一方冰鉴,不需切凿成碎冰,也不必时时换水加冰,就能保一夜凉爽?”
亭长微微瞠目,似惊讶他们消息灵通,不知是安十九的刻意为之还是底下人的用心讨好,思索了片刻,实话实说:“倒不知你们打哪儿听来的。确有这么一件玩意儿,是内务府大臣们为贺陛下万寿,从各地网罗能工巧匠,耗时三年才将将在入夏前赶制而成的。”
规制自不用提,内务府督造的玩意,除非皇帝御赐,寻常人哪用得上?
亭长眼珠子滴溜溜转,“我在内务府有位相熟的老乡,回头尽可替安大人跑上几回,若是方便,定叫大人回景德镇之后就能用上。”
“如此就劳烦大人操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安大人为陛下督造御瓷,劳心费力,功不可没,便只能为大人分忧一二,也是本官的荣幸。”
梁佩秋嘴上和人客套,心里感慨当官的不易,走到哪儿都有比自己更高阶的人,那么,势必在任何时候都有身不由己的逢迎,和他们升斗小民也无甚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