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邴府。
细细的雪花飘落,被微风飞扬而起,悄悄压在梅花怒放的枝头。
冬景如画,雪景瑰丽,今宵是个暖冬呢。
“阿蛮恭贺邴长史荣升光禄大夫。”少女圆润的脸庞笑意盈盈,由侍女搀扶着上前行礼,抬手召小厮抬了几个箱子进来,“知您不喜黄白之物,这些都是我亲自挑选的古籍善本。妾专门清点打理过,保证邴公满意。”
“你如今身怀六甲、行动不便,这些小事何必亲自去做!”邴吉看着她曲裾之下隆起的鼓包,心惊不已,连忙扶起小妇人,招待对方落座,“老夫跟霍公求了很多次情,可大将军对弱翁的态度却十分微妙,没说杀也没说放。”
“说来感慨,当年陛下向魏相问策,老夫还在场呢。魏相认为燕王刘旦罪大恶极,而他第一次谋反时是韩义舍命规劝、报国而死,所以应该褒奖韩义的儿子韩延寿来表彰韩义有如比干一样的忠义气节。大将军表示认可,于是提拔韩延寿为谏大夫。可以说,魏相当初能去茂陵做县令正式走上仕途,还全亏了大将军的提拔。谁承想。。。。。。”续了一口香茗,邴吉叹气道,“如今冬日将尽,大将军对魏相的处决态度依旧暧昧不明,看来暂时也没什么出狱的希望了。”
阿蛮点点头,感动道:“邴公高义,您费心了。”
几个侍女捧来了不少皮草和几只箱箧,打开全是竹简木牍。阿蛮回眸一笑:“这是为弱翁备下的过冬衣物和一些经史子集。我怕他在狱中寂寞,之前都是我去送,可这几天我身体愈沉重,怕是受不起郡狱里的湿寒,就只好劳烦邴公走一趟了。”
邴吉点点头,轻抚胡须:“有心了。”
魏相在监狱关了很久,一直到过了冬天,正巧赶上春夏之交陛下的病情再次加重,霍光决定大赦天下为皇帝祈福。
于是邴吉趁机花了一番心血上下打点,才最终说动霍光同意让魏相大赦出狱后打回原形继续担任茂陵县令。
元凤六年,岁在丙午。
夏,赦天下。
迈出郡邸狱大门的那天是个晴日,魏相忍不住抬手挡住刺目的阳光,幸福的泪水从英俊的颌线滑落。
“弱翁!”猛然回头,只见小妇人捧着大肚子的小跑过去,一下子扑到了儒生的怀里。
他张开双臂,小心接住她,宛如捧着稀世奇珍。莽撞得一如当年盐铁会议结束后,撞进他怀里的少女。
“都快当娘了,还这么冒失。”年轻人嗔怪她,却神色温和、满眼爱意。
“呜呜呜。”他感到肩膀一阵濡湿,心疼如针扎:“我以为,差一点就再见不到你了!”
“相又何尝不是呢?”他紧紧将妻子搂在怀里,“劫后余生,大幸!”
魏相的茂陵令并未做太久,朝廷就又有诏命迁他为扬州刺史。正赶上阿蛮生麟儿,双喜临门。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魏相查阅《论语》,望向床榻,妻子正怀抱儿子在阳光下温和地笑着。
魏相道:“弘,扬、广大也。就给我们的孩子取名叫魏弘吧!”
“弘,弘儿。”阿蛮闻言欣喜,逗弄着怀中的小娃娃,“哦,你有名字啦!魏弘,弘儿。喜不喜欢啊?”
魏相望着他们母子享尽天伦的情景,忽然鬼使神差问了一句:“阿蛮,你想做丞相夫人吗?”
“嗯?”阿蛮哄着怀中哭闹的宝宝,分不出神,“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他来到妻子身边,坐下,搂着她。伸出手,抚了抚儿子光洁饱满的额头,微笑道,“等你出了月子,咱们就去扬州吧。”
阿蛮转头,正对上他眼睛里的满目深情,忽然怔了一下。未几,扬起漂亮的笑脸。
“好。”阿蛮将头靠在他的心口,“以后你去哪,我和儿子就陪你去哪。要是有一天你累了,不想做这个官了,我和弘儿也一定会毫不留恋地随你而去。”
“不会太久的。”魏相摸了摸魏弘的头,“再过个两三年我也许就能回长安了,那时候就不走了,让你们娘俩也安顿下来,不必总跟着我来回外放。”
“弱翁,那封和离书,是你写的吧。”妻子的话打了魏相一个措手不及,他的怀抱瞬间僵住了,“你的字啊,就算是烧成灰我也认识。”
“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阿蛮听着他加的心跳,眸中笑意更盛,“愿妻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伏愿阿蛮千秋万岁。”
她竟将放妻书背了下来!魏相大惊,心如擂鼓。
“对,对不起。我当时糊涂。”魏相低下头,神色愧怍。
“阿保,带小公子下去休息。”阿蛮坐直身体,将怀中熟睡的孩子抱给保姆。
“诺。”对方察觉气氛不对,连忙应声退了下去。
阿蛮起床,稍整仪容,转过身正视自己的丈夫:“你是不是以为我嫁给你,只是希望你平步青云做杨公那样高官,我好享尽爵位荣华?”
“我,我没有那样想。”魏相起身,不敢看她的眼睛,“我知道你喜欢我满怀抱负、王佐之资,也知道你不在乎我现在官卑职小。否则你大可选家世更好的侯爵公子,而不是下嫁我这样一个贤良方正。”
“但那个时候,我在郡狱里,真的怕了。”魏相叹气,道,“这场无中生有的浩劫,是人祸,是被大将军和田丞相的政斗牵连进来的。我没有力量去和霍光对抗。”
“权臣的力量太恐怖了:他欣赏你时,你可以从一无所有的布衣书生到策论高第、出幽升高;他厌弃你时,也可以让你从云端跌落到泥潭,身陷囹圄、苦苦挣扎。我死不足惜,但不能连累你,更不能让霍光迁怒杨家。”
阿蛮呼吸悠长,泪盈于睫:“所以你选择放弃我们的爱情,放弃我?”
“不。”魏相摇头,“我放弃的是我自己。”
“那段日子,我仿佛陷在了黑暗里,看不到阳光,也看不到希望。我甚至想过要不要了结自己,以死明志。可是我没有等到你签下和离书,反而等到了杨恽。公子恽告诉我:你怀孕了。我本做好打算,与你离婚后就自尽,那一刻,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在郡邸狱的时候,我每天都在读你送进去的《太史公书》,每天都在反复翻看《范睢传》,然后猛然惊醒:原来我也是这样睚眦必报的人。”
“我不知该如何向你复述,当时心里的滋味。但我知道,那种感觉,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一刻,我下定了决心,要变得强大。我为什么要死?凭什么那个去死的人不能是霍光?我明明无罪,又为什么要被权臣害到差点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一切,只是因为我不够强大。”
“那我就要变得强大!我要做高官、享厚禄,我要拜九卿、列三公!我要做令霍光忌惮的国之重臣,我要有朝一日连霍家也要畏惧我的权势!只有这样,我才能出这口恶气,也才能保自己妻儿的平安。”
阿蛮震惊到瞪大了眼睛:“你要和霍光结仇?”
魏相点点头,走上前将她抱在怀里,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不妨试试看吧。你猜最后是我被大将军打压到永无出头之日,还是魏弱翁把霍公给掘坟鞭尸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