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仙听完,哑然了好一会儿,张张嘴:“就这?就这!”
他万分懊悔,为何他不是瑶里人,若他也遭遇那场洪灾,他必要救她!他撩起袖子一副兴冲冲的样子,作势起身,被梁佩秋拽住。
“你去哪里?”
“我去问问那厮,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偏偏是他救了你!”
梁佩秋莞尔一笑:“他不仅救了我……”
等到一切回归正轨,她同母亲说,想回私塾念书。
其实她已很久不去私塾了,实在是她无心学习,于学业没有任何精进。母亲遂给她退学,将先生请到家里来,可她依旧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听她说要重回私塾,母亲异常欢喜,重金托人办事,将她送了回去。
在那里,她总算又见到他。
他见到她后也颇为诧异:“你来读书?”
她点点头。
他说:“于夫子学问很好。”
她当然知道于夫子学问好,已不是第一次来了,但她还是勉力镇定,说道:“我会认真的。”
他笑一笑,转身就要走。她深吸口气,叫住他,喃喃地道了声谢,他言说不必,思量再三还是道:“不必气馁,他日你必有所成。”
他当真比干心肠,玲珑剔透。
什么都看破,什么都不说。
她想问,你还记得我吗?不是洪水来的那一天,其实在更早的时候他们就已见过。
那是她第一次被送来私塾。
她底子差,分配在丙班,学了三个月,仍旧没开蒙。那天她刚遭到于夫子的训斥,抱着书垂头丧气,不防前面有棵梨花树,直挺挺地撞了上去,尔后便听到一阵嘲笑声。
她脸涨得通红,恨不得钻进地缝去,甚而连书都不想捡了,即刻就要跑。
谁知他却快她一步,捡起散落的书送到面前,轻声道:“没来得及叫你,撞得疼不疼?”
她幼年时期总有太多的迟钝、笨拙和麻木,整个人没有一点鲜活气,连母亲也常说他像个小大人,藏着满腹的心思,木讷又无趣。
她跌倒了向来只听到人笑,从未有人问过她一句“疼不疼”。
她当即想哭,却极力忍住,鼓起勇气飞快地看他一眼,便是那张笑靥,那张温柔的笑靥,救了年少的梁秋。
不止一次,徐稚柳救了梁秋。
而今人尽皆知他是梁佩秋,是安庆窑的小神爷,谁还会记得当年那个孱弱的,每每被人吐唾沫星子嘲笑为私生子的梁秋呢?
梁秋短暂的生命里,只有徐稚柳出现过。
只有徐稚柳。
不过这些,还是让她一个人深藏于心,悄然守护吧。
王云仙不会懂得那个“救”字的含义,不会懂一个人为什么看不到活着的希望,明明活着,却需要勇气,需要力量,需要信仰。
他生来就是王家窑的公子,从上到下无有不宠,严格如王瑜,对这个宝贝儿子也向来有求必应,大小事上一让再让,没有原则。
是以王云仙顺风顺水地长大,全身上下没一个心眼子。
梁佩秋叫他遇事多想一道弯,他还不依,捧着壶酒侧过身去,靠在她肩头,满不在乎道:“我要什么心眼子,有你就好了呀。”
梁佩秋无奈,还要再说,他却不耐烦地转开话题,说起近日遇见的趣事。
两人如此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也不觉得困。
五更天时,外头开始传来爆竹声,王云仙接了小厮燃好的第一捧香,插到风火窑神的供奉金台上,尔后冲出家门,将顶门杠往天上抛三次,跌三次。
此举寓意跌千金,来年必财源滚滚。
管事早早备好了百事大吉盒,里面装着柿饼、荔枝、龙眼栗子和熟枣等等,擎等着天亮亲戚们上门来拜年。
趁此功夫,他们抓紧小憩,否则正旦里折腾一天,任谁都受不了。
王云仙叫她一道在前院休息,梁佩秋拒绝了,独自一人走向西角院落时,听着墙外声声爆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他。
一岁又过去了,不知此时他在做什么,可有喝屠苏酒?可与家人团圆?
她知他每年都有回乡祭祖的习惯,不知此番一路可还顺当?
却说这边徐稚柳,回家的一路当真算不得平坦,途中几次遇见乞讨的流民,强行爬到马车上一阵扫荡,末了听他说要报官,才愤愤不平地离开。
如此两拨之后,为保险起见,他们换了条路回家。
眼下世道不算混乱,但也说不上多太平,各地流民械斗不止,北方战争也一触即。朝廷国库吃紧,压力给到各省级官员,能怎么办?只能四下搜刮百姓,啃宪法里的漏洞,动辄歪脑筋苛捐杂税。
这么着一年年下去,早晚要起内乱。
想到这些,他不免忧心忡忡。想他年少时立志读书以报国,须臾二十载过去了,仍旧深陷泥潭。
如今这泥潭是在身下,还是心中,却是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