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捏不准他的打算,正如不清楚周元是否真的可靠。
不知过了多久,她还是决定暂退一步。
“你说。”
安十九并不意外她的选择,她十足的勇敢和周全,并且在对付他这件事上,拿出了万死的决心。
他只能自我安慰,他是她生命里最特别的人。
“答应我,不要死,不要为了任何人作践你的命。”
什、什么?
梁佩秋没有听清,还想再问,就听身后的人群吵嚷了起来。
有人大声质问:“你们在干什么?都不要命了吗?那人说安十九杀了徐稚柳,你们就相信了?证据呢?”
这时候还管什么证不证据,他的声音瞬间被淹没。随后,又一道声音冲了出来,“你们都被利用了!徐稚柳根本没死,他就是周齐光!”
“什么?”
这下人群哗然了。
故事最好看的往往是反转,这样一个反转,足以让所有人忘记当下的目的。
“非但如此,梁佩秋也早就知道周齐光就是徐稚柳,两人里应外合,自导自演,为的就是愚弄你们,借你们的手除掉太监,事后罪责皆在你们……而他们赢得满盘,一身轻松,景德镇仍是他们两家的窑口!”
“你胡说!你可有证据?”
“这时候你们倒想起来证据了?你们去京城打听一下就知道,原先的周大人是个病秧子,已然半截身子进棺材,后来离奇好了,还好巧不巧到咱们这儿来当官,你们说,天底下能有这样的巧合?!若还不信,就再回忆下周大人的长相,那眼睛和徐稚柳是不是一模一样?”
凡事都经不起一而再的琢磨,琢磨多了,不是也成是了。有些被张磊背主行径气得头脑发热的人,逐渐冷静下来,
回想此事前后,顿觉今日事发过于突然,发展也过于迅速了一些。原本他们只是抗议行业诸多不规范之处带来的麻烦,可没有想过要太监的命啊!
罢工和杀人,两者之间性质大大不同!
于是左右看看,在彼此摇摆、躲闪的眼神中,萌生退意。这时候但凡太监出来说一句,“缴械投降,概不追究”,亦或“今日杀贼者,赏金万两”,多的是人争抢着退离这辆烙有权力印记的官制马车,亦或为那悬赏,成为勇夫。
人心,何谓人心?人心只为羞辱、践踏和诋毁而统一。
原先的对象可以是安十九。
现在的对象就可以是梁佩秋。
安十九坐居高位,岂会不懂此中之恶?何况景德镇百姓对他的恐惧是融在血液里,刻进骨子里的。只要他一句话,今日事必难成。
然而,他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人群中本是为了安十九才发声的矮个子护卫一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太监打的究竟什么主意。
这时,梁佩秋清脆朗朗的声音响彻在上空:“众位乡民,请听我说,我少时离家,至景德镇十数年,赖于诸位厚爱,得小神爷之美名,自问每一窑炉,每一囱火,都无愧于心。
平生唯一所愧,便是当年出于私心,就春夏碗的比试对徐少东家口出恶言,以至他心神恍惚,被阉贼所害。”
话音至此,安十九倒回车厢,闭上双目,唇边谩笑着,渡过一道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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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提起,惟望诸位能摒弃私心,万勿于个人生死失节,而悔于大业。
权阉作祟,致使景德镇陶瓷业立于危墙之下,腐臭的釉水几乎荡遍镇上每一家坯户,窑户,瓷行,船舶,每一只瓷碗都有至少三分利流向贪官囊中,辛苦的劳碌无以让瓷业欣欣向荣,一再的规范也不能断绝黑心的剥削和凌辱,甚至在南北匪徒流窜的当下,连太平日子都是奢望,为什么?就是因为总有更恶的人,在招徕争斗与侵占。
请大家仔细想一想,大龙缸是假的吗?百采改革是假的吗?陶业监察会是假的吗?当年雨夜那一跪是假的吗?《打渔杀家》真的不在诸位心中震颤了吗?眼前活生生的血流,还不足以唤醒你们的斗志吗?
哪怕是为了自家儿女将来能睡个安稳觉,哪怕是为了徒子徒孙不再为一顿白米,三分银钱而争得头破血流,今日一举,亦不能回头。
既有人怀疑我为幕后主使,导演了今日这一出,那么……就让我做头阵的第一人!”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她一声大喝,人已拖着残腿爬上了车辕。银光闪现之间,她扑进车厢,众人齐齐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就见那车帘晃了晃,人影交叠间,那银光转而抵着梁佩秋胸口,将她逼退了出来。
她步步往后退,退到无可退之处,一口黑血喷簿而出。千年窑口上方,忽然扑棱起一群黑鸦。
浓郁的黑,打在历史上的这一天。
哪怕被刀刺入胸膛,她亦无所畏惧,高声道:“君子杀身以成名,义之所在。身虽死,无憾悔,何为不可哉!
我恳请诸位,拿起手中的武器,不必管那是否锋利,是否沉重,请同我一起高呼,权阉必死!瓷业万岁!”
“权阉必死,瓷业万岁!”
“权阉必死,瓷业万岁!”
何谓人心?此为人心。万民血泪,掀天揭地,向死而生,谁人惧哉?
安十九听着那刺耳的呼声,愈发疯魔,狞笑成癫:“好啊,没想到我安十九也有今天!一帮无知贱民,可知你们今日皆是犯了株连九族的死罪!莫要说我如何鱼肉乡里,草菅人命,怪就怪你们投生成了贱民,但凡坐到我这位子上,谁敢保证不贪?”
随着他丧心病狂的一声狂吼,匕首倒了个方向,梁佩秋被他一把扯过,挟持于身前。
他站在车辕上,俯视着下方黑压压的人头,眼中淬着上位者才有的漠然与麻木。
“不错,徐稚柳是我杀的,夏瑛也是我杀的,张文思、郑孑,乃至省里那些官员都是我杀的,我非但杀了他们,还和流匪勾结,欲要做这江西的王!”
他的匕首在梁佩秋脖间划拉出一道鲜艳的血痕,随着那血痕顺着冰冷银光,滑到他掌中,他嗜血般舔过手掌,狂笑不止:“试问普天之下,谁不想当那个唯我独尊的皇帝?你们以为杀了我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吗?妄想!若非我一力顶着,景德镇早就沦为豺狼分赃的猎物,饶州府、南昌府,按察司,布政使司,哪里没有第二个安十九?”
“杀了我,还有成千上百个安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