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其实梁佩秋没有想过会有那一天。
她出生时就被当作了男孩,稍微晓事时母亲开始同他讲和其他男孩的不同,不允许她和男孩们厮混,尤其不准在外随便更衣。
她不解,可无论怎么追问,母亲始终讳莫如深。
等她再长大一点,需要束胸的时候,母亲告诉她,其实她是个女孩。但她不能把自己当女孩,只有做男孩才有机会见到父亲,才能同父亲一起生活,回到大宅院里,受人尊敬,被人伺候。
她那个生父,一年倒会出现个三五回,同她没什么感情,大抵也是路过时想起这里还有一朵鸢尾花,便顺道过来看看她的母亲。
两人常在屋内一宿地不出门,那个时候她坐在家门前,路过的邻居会指指点点,骂她是下贱的私生子。
她被骂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其实这样的日子不是不能维持下去,只母亲对她的期望实在太高了。生父带来的银两礼物,母亲舍不得花用,全用来替她请夫子,武师、画师,琴师等。
母亲精心培养她的六艺,渴望她早日出人头地。
若她学艺不精,被老师退学,母亲也不会责备她,只会把自己关在屋里,几天几夜不出门,不吃饭也不喝水,不同任何人说话。
她和其他的母亲不一样,从来不会体罚她,只会折磨自己。
母亲说她是个好孩子,好孩子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母亲折磨自己的,于是她拼了命地学习,越是拼命,越是着急,就越是学不好。
她样样都不算出挑,唯独丹青一技,稍有天赋。可那哪里是能傍身为富的本事,母亲就此反倒不准她再去学画。
在这样一个看不到出路的循环里,在母亲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关进屋内后,她看着那扇门在眼前合上,突然觉得无法呼吸。
某一个瞬间,她当真窒息了般哭也哭不出来,叫也叫不出声。
她跑出了家门。
那是个夏日,邻里正奔走相告洪水要来了,大家卷着铺盖纷纷往山上跑,街上乱糟糟的一片,人心惶惶,争吵不休。
唯她充耳不闻,逆着人群不管不顾地向着前方奔袭。
她不知前方是哪里,只一心地想逃离这里,逃离母亲的桎梏,逃离见不得光的身世,逃离他们带给她的一切。
正想着,忽然一双手臂扯住她,厉声质问:“洪水马上就来了,你要去哪里?”
她茫然地抬起头,灰扑扑的世界照进一道光。
他来不及和她多说什么,反手牵住她往回跑。
他在镇上私塾念书,此行是向夫子先生报信,组织学生撤离。
她从旁看着,帮不上一点忙,只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偶尔回头,四处找寻她的身影,见她还乖乖跟着,便是一笑。
待迁徙至安全地界,远远看那奔腾的洪水一泻千里,冲向低矮的村落。
她顿时心惊,想起独自在家的母亲,忙要下山。
他再一次拦住她,在她的语无伦次中厘清了脉络,轻声道:“你不必担心,县衙已组织人手去撤离了,你且在此处等等,他们应在上山路上了。”
果然,没过多久她就看到了母亲。
母亲见到她,什么都没说一把抱住她,眼泪哗哗往下掉。
她在母亲温暖而潮湿的拥抱中,越过人群看去。
众人皆在讲述遭遇的危险瞬间,讲如何亲眼看到洪流将房屋推倒,将劳作的百姓侵吞。一路往上,他们甚至还在那湍急而浑浊的洪流里看到残断的肢体。
稚弱的学子们听得胆战心惊,抱团躲在角落里,而他身处其中,目光坚定,不见一丝慌乱。
直到此时,飘着的心仿佛才安定下来,害怕、惊慌及懊悔种种情绪,后知后觉地蔓延到四肢百骸,引起一阵阵颤栗。
她不敢想,如果没有遇见他,就那么迎上山洪,她该如何。
而他在乌泱泱的人群里,一把拽回了她。
她是多么幸运。
在这场灾难中,瑶里一带村落几乎全军覆没。洪流埋葬了他们的家园,更埋藏了他们的“家人”,临时安置点每天都能听到哭声,老人的,小孩的,妇孺的,亦或七尺男儿隐忍的啜泣。
母亲也常在梦中惊醒,一把抱住身旁的她。
自然灾害面前,人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而她,竟然动过那样的念头。
她不敢同任何人讲起,小心翼翼消化着所有的情绪。以为无人知晓,不想有天经过棚区时,正在施粥的他,特地绕过人群到她面前,从袖中取出半只酥饼递给她。
他说这是他没有吃完的,希望她不要嫌弃。又说灾后疾病多,她日常出入需做好防护。若有条件,每日都得用热水清洗身体。
他细细叮嘱了许多,绝口不提那日的事,可她知道,他是在安抚她。
因他的安抚,她熬过了梦魇的那些天。
此后便是村落的重建,她年纪小,参与不了大事,只随母亲同其他村镇妇孺们一起,做些灾后收拾归纳的活计,间或给各处送干粮吃食等。
她试图寻找他的身影,试图和他说声谢。
可惜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