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龟是最南边的繁华之地,热衷金银的豺狼在其间物色机遇,白的,黑的,灰的,交错在西南王所统治的地界,每夜的销金窟都笙乐如流,胡旋不止。这里当然也有很多人,文人,赌徒,江湖客,亡命徒……绝不同于秩序俨然的中原,于是即便在酒色中忽然闪现出一隙刀光剑影,也没有人会太过在意。
夜风拂面如刀,秋夜的湿寒渗透皮肤,不知名的啼叫远远近近地荡着,一道影子在屋舍间起落,飞纵如风,一起一落犹如燕子展翅般迅疾,而在他的身后,捕猎这道影子的人也一路紧跟。
飞花雨和宋振在后逼近,柳善有意表现,更心急去捉住这藏在暗处窥探的意外之人,便与海东青从另一道捷径包抄夹击。
柳善疾行在空巷里,仰头看去,长夜冰冷,星光晦暗,也掩去了他面颊残留的赤红指印。这是他第一次跟着飞花雨进入江湖,尚且还是个经验青涩的少年,所以他也太年轻,沉不住任何血气,一想到来者或是潜逃的虚花宗之人,他心腔里的声音就剧烈震响:他已经忘了方才飞花雨和宋振的话,也忘了那一掌带来的沉沉重量,此刻只有血刃仇人的冲动。
在他眼前,暗巷突见光明,与此同时,落在瓦檐上的声音也恰好靠近,柳善翻身跳上瓦顶,抽出腰间长刀劈去,这分明是刀,当它出鞘时却无比的熟悉,如从前一把细长的,温柔的,弯如垂柳的剑!
细刀也从飞花雨的袖口中暴射而出,直逼往影子钟照雪的后心口,比当年的更为老辣。腹背受敌,钟照雪在极限里旋身拔剑,细刀如雨珠触碰到剑锋,爆出叮当的急急锐响。下一刻,钟照雪踢起柳善脚下一连挂在巷间的灯笼,用剑鞘提起,抛甩向飞花雨他们,连着送出指尖的一点火星。
火。
柳善惊喊一声,脚腕被灯笼的线绳收紧缠住,纸灯笼串往他们身上跌去,骤然跟着一点明火燎起,纸面上描绘着的红颜面容顷刻融化,变成厉鬼般的笑脸。火光凶烈,贴着他们的衣物和皮肤灼去,烧焦的纸片被风扬起,花灯在空中被火焰焚烧如烟火撒开,颇为壮观。
周围底下传来他人仰头惊呼的声响,碎纸带着火星飘落,人们下意识推搡躲避,只需要这一刻的火光遮掩,钟照雪瞬间遁入混乱的人群之中。
这狂妄的家伙早有后备,在袖里藏了火折子。三人分散,飞花雨抛出袖中刀,贴着柳善的脚腕削断缠绕的绳,抬掌一打,将他险险从被焚烧的边缘救回。
柳善下盘不稳,受那一掌向后跌在瓦上,只来得及伸手支撑,膝盖便贴着石粒摩擦出数尺。他抬起头看向那人消失的方向,梳得整洁年轻的鬓已经被烧掉几缕头,面色很是难看。
酒色奢靡的阁楼,客人们嬉闹时的珠玉还滚了一地,空了的酒壶,踩碎的玉兰,还有数不尽的各色披帛,流淌着浓重的香粉气。男人女人们欢笑,看舞女拍打着最新作的鼓乐,急促的,快乐的,剧烈起伏的,最里处有艳羡的欢呼,千金一掷的游戏后,玉光台最美的女人今夜被谁讨了欢心。
钟照雪低着,做醉酒昏沉的姿态,踉踉跄跄在回旋的楼道间行走,他神色冷淡不耐,没有人上前来,楼中各自游戏,没有谁在意一个看起来失意的男人。
这里比往日都更热闹,听说今夜西南王世子也在玉光台中,他挥手在楼顶洒了千百颗珍珠和金子,终于换来玉光台魁霍娘子的青睐。
两刻钟前,钟照雪从他们三人眼前遁走,换了一身外衫混入人群,灯火不夜的中心向来是风月场,有大人物的地方,即便是中原五州之人也不能造次。
在方才探听到的消息中,那些话已经足以让他填充出一个完整的故事,而宋振的野心,关联着许多心照不宣的规矩,当然,也关联着许多人的利益。
一个人说话的声音,远比一群人说话的声音小,这是他很早前就知道的道理。
他扮做醉酒胡走,实则观察地形与人群,越往楼高,越是高官的所在。钟照雪避开侍从的耳目,从外廊翻挂上梁柱,长剑横刃,卡入一个窗台的间隙,开合出半扇只见幔帐重叠,朱粉交叠,朦胧遮住屋内的光景。
这窗户在妆台前,钟照雪纵身而入,这屋阁中装饰颇为华丽,是南州所喜欢的奢靡之风,彰显着地位的不凡。他屏蔽息而行,屋内安静,妆台至床帏之前不见有人。
细微的水流声在更里屋传来,已近深秋,玉光台中的豪阁也蓄了温暖的汤池,从翡翠立屏后漫着薄雾,一地逶迤的衣物,彩色的丝绸如流淌的艳色河流。
有女人在哼歌,细细的温柔的曲调,好像夜行的舟上,随琵琶女的韵律懒慢地哼唱。探出的手纤细、白腻,沾着的水珠在烛色下盈盈生光,玉一样光洁,几缕丝蜿蜒缠绕在手腕,也如玉上的血丝,美得风情。
她去取衣桁上的妃色长衣,衣摆宛如游鱼的尾巴,滑入屏风之后,厚重的屏风并不能看清后面人的任何一处地方。
着衣的声响,比蝴蝶振翅更轻柔。
男人高挑的影子在池面绰约地映出一角,她低时觉了屏风外的人,嗔怪地转笑:“你可真着急……”
凛光从眼皮剖过,凌凌霜寒,还未能看清人影,短剑已经横在她的脖颈,连围拢的轻纱都没惊起半分,而男人站在她的身后,剑刃稳稳贴着她的脖颈,假使微微一动,便足以划破她的喉口。
他环视一周,确信没有他人的气息,便压下声音逼问:“另一个人呢?”
女人没料到这种无妄之灾,只僵着身子颤抖,以至于失声,她知道不能惊叫,那剑光更近一寸,几乎要割断了她垂落的头。
长衣松松地披拢在她的身上,还未束紧,滑落时露出白得晃眼的肤,是一段柔弱纤细的花枝。
钟照雪顿了一顿,抬手拉过她的衣物披好,手指经行,女人颤抖得更厉害了。他说:“你只需告诉我他是何人,便不会要你的命。”
她声如细蚊:“他是……是……”
她的声音越低下去,似乎带着细微的哽咽,钟照雪微微低附耳,女人亦仰起脸来,半边容光背着烛光有些看不清晰,只看得到唇上的胭脂红得如血。
靠近之时,她鬓边簪着的粉花倏忽掉落,轻轻碰过钟照雪的唇,微香,湿润,她掀起的眼帘之中,掠过一抹冰冷狡猾的寒意。
蛇信舔过的阴冷。
刀光从长袖中滑出,迅疾地以一种毒辣的角度往他腹部攒去,钟照雪瞳孔一缩,收剑旋身,呼吸间,两人的刀剑瞬间交戈数招,招招剑走偏锋、狠辣老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