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鍋沸清泉,罐干茶雲熟。沈恪將茶杯遞過去,輕聲道:「爸,喝茶。」
沈長謙接過,啜飲淡品,道:「好茶。」
沈恪但笑不語。
一杯清茶喝過,沈長謙將涼了的茶底滴在指尖,指腹揉摁在眼皮上,又道:「茶能明目。」
沈恪垂眸失笑,指間拈著紫砂建盞,依舊不答話。
「……亦能清心。」沈長謙見他這副樣子,終於高深不下去了,嘆了口氣,說:「你多喝兩杯,壓一壓火氣。」
「不了,容易失眠。」沈恪仍是笑,「況且我哪來那麼大的火。」
「你說呢。」沈長謙搖搖頭,不贊成道,「大過年的當眾嚇唬表弟,你也是越大越出息了,跟他較真幹什麼。」
嚇得方宇傑吃完飯都不敢多留,立刻溜了。不過這句沈長謙只打了個腹稿,看見沈恪唇邊淡下去的笑意,到底沒說出口。
「提醒一下而已,不算嚇唬。」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平日裡就怕你,你當是提點,在旁人看來就是敲打了。」
沈恪微微挑眉,語氣頗有幾分無奈:「沒這麼誇張,他們又不在沈氏任職,怕我做什麼。」
「你說呢。」沈長謙道,「這群小輩里也就艾嘉敢在你面前放肆一些,那還是小時候,剩下的這些人,見了你比見了我還要規矩——你啊,看著是個隨和脾氣好的,實際上和誰真的親近過?」
「那是旁人偏頗了。」沈恪慢聲反駁道,「而且也有例外,也不是誰都怕我吧?」
「誰啊?」
沈恪下意識回答:「林簡啊。」
「……」沈長謙愣怔片刻,回過昧來發現還確實如此,隔半天,只得說,「那能一樣嗎。」
「確實不一樣。」沈恪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來,垂著眼睛將挽上去的袖口放下來,慢條斯理地說,「我養大的,自然比別人親得多。」
時間不早了,沈長謙也該休息,沈恪準備帶林簡回家,出門前,沈長謙在身後叫住他,猶豫半晌,還是說了一句:「你也別太不當回事了,多想想你媽媽和我,我們畢竟年紀大了。」
雖然未曾言明,但是沈恪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確實,弄孫含飴,承歡膝下,頤養天年,這些樸素簡單的俗願誰家父母都有,不會因為你是掌勢千人的集團總裁,或是平平無奇的打工仔而有什麼區別。
沈恪的手搭在書房的門把上,停兩秒,卻一笑揭過:「真沒那個閒心,不過……」
沈長謙不自覺地從輪椅上直起腰背,期待道:「什麼?」
「您那麼急著要孫子幹嘛,眼前不就有一個現成的麼。」
沈長謙:「……」
沈恪笑著拉開門,留下一句:「我這孩子養了都快十年了,敢情這麼多年,您這爺爺白當。」
「……」
腳步聲漸行漸遠,直到叢婉重推門進來,沈長謙才緩緩靠回椅背,半晌,低聲笑罵了一句:「混小子,好好的孫子再給我養偏了。」
夜幕如水,街道兩旁張燈結彩,入眼儘是一片喜氣的暖紅。
黑色轎車劃破夜色,林簡坐在副駕靠著窗,低頭劃看著手機屏幕,乍一看有幾分漫不經心的無聊,但沈恪只是不經意間一瞥,就看穿了這份無聊之下的心事重重。
拐過一個彎,車子停在紅燈前,沈恪隨口問道:「上了車就一聲不吭,是晚飯太咸齁著嗓子了?」
林簡划動手機的手指頓住,過兩秒,才蹦出一個字:「沒。」
「少年人,別總這麼老成。」黑夜中的寧和放大了沈恪聲調中那一抹懶散,「想什麼呢,和我說說。」
林簡扭頭看向車窗外的萬家燈火,繃著嘴角沒有吭聲。
不敢說嗎?不是,怕是真說出口他不敢聽。
紅燈轉綠,沈恪重踩下油門,似乎並不意外於他的沉默不答,只是半玩笑半感慨地說:「過一年大一歲,也會藏著心事了。」
林簡垂下眼皮,沒理會他這句打,而就在沈恪以為這個話題會被就此略過的時候,旁邊的人忽然問了一句:「你會談戀愛結婚的,對嗎?」
沈恪的側臉在窗外飛逝的流光中顯出幾分怔忪,像是沒料到他會突然問起這個。
明明是一個疑問句,但是林簡卻用輕而篤定地語氣說出來,仿佛不需要沈恪給出什麼明確的答案,他心中已經有了定論。
而林簡話一出口就已經後悔了。
應該再沉著一些的……起碼不要這樣冒失,這樣不合時宜……於是他在沈恪沉默的一兩秒間歇中,將視線轉到窗外,繃起唇角再次不吭聲了。
而沈恪怔然的時間並沒有多久,再開口時語調中也聽不出些許責備的意味,只是有些好笑地說:「今天這一個兩個的都是怎麼了,都操心起我來了,連你也跟著起鬨麼?」
「沒有。」林簡這次應得乾脆,「你當我喝多了亂講話。」
聽完沈恪就笑出了聲,笑聲不重,有些短促地一帶而過:「就那麼淺的紅酒底,你還不如說自己酒精過敏。」
林簡搭在腿上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眸光晃動間似是不經意地掠過沈恪的側臉,但轉瞬又移開,落到了別處。
「所以會的,是吧。」
「這是審起來沒完了?」沈恪不禁失笑,低低沉沉的笑聲有些模糊,但並沒有因著林簡自以為的逾越而顯出丁點的不快,反而夾雜了一點林簡非常熟悉的,無可奈何的縱容:「林神,這不是你該操心過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