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在巴克什行宫中驻跸之处题名为“清虚玉宇”,整座殿宇位于整个行宫地势最高的高岗云山之上,可俯瞰四周重山飞翠,长城如龙。
清虚玉宇的建筑结构别具一格,正殿是圆形高阁,四周联通回廊,南面还有配殿,整体是外方内圆的模样。因此正殿十分宽阔,造办处妙用屏风、碧纱橱将里头分割了好几进,便于康熙日常起居。
当夜,康熙便歇在了一屏之隔的外间,反倒把龙床让给太子养病。
塞外天气冷得早,月色都显得孤高,好似天上寒泉倾落,触手似冰。
周遭静谧非常,连值夜的太监们偶尔走动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在这寂静的夜里,康熙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望着长窗外头高悬天际的月亮,难得地开始检讨自己。
太子生了病,这样呼吸短促、苍白地躺在床榻上时,康熙揪心之余,才忽然注意到,太子还是少年人的身量,瞧着甚至有些单薄,而平日里那沉稳端肃的模样褪去,竟将他躯壳里的脆弱都袒露出来了。
生病了,也下意识地喊阿玛。
康熙默默叹气,他的太子……还是个半大孩子。
他总希望太子能与自己比肩,他八岁登基,十五六的时候都已擒完鳌拜了。他吃了许多苦,忍下许多常人无法忍耐的事,因此对太子也不肯放松,不免期望他能做得更好,他希望太子像他。
但太子似乎更像赫舍里。
太子只有两三岁时,就格外黏他。哪怕要上朝,太子也常常闹着要跟。于是很多时候,康熙在前头,太子便在后殿与太监们玩耍,直到等他下了朝,才喜笑颜开迈着小短腿扑过来,他那时候总有很多的问题,比如为什么鸟会飞啊,为什么云是白色的啊,为什么皇阿玛要上朝啊。
有时候某些臣子奏事奏得太久,太子在后头等得烦了,小孩子的倔驴脾气上来,谁也不要,就闹着要他背,把周围伺候的奴才们吓得全都滚到地上磕头,但康熙却嘿笑着,望着太子那气鼓鼓的模样。
最后他真就这样蹲下来,把太子背负在背上,一路听着他的童言稚语,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暖软的爱意,慢慢朝乾清宫走去。
那时候,他觉得他是大清的现在,而整个大清的未来亦在他背上。
等到太子渐渐长大,他也渐渐发现太子为人处世与他完全不像,莫名的失望好似种子深埋心中,在他每一次意识到这件事之时,冒芽抽条,生长得越发高大。
温柔、长情、仁善、宽和,康熙不知道这对于一个君主而言是不是一件好事。但这些品质让他在那么多兄弟里像颗金子般熠熠生辉,也让康熙明白,太子的确不像他,他并非开拓之君,但他应该会是一个很好的守成之君。
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康熙突然就想通了。
所谓祖宗基业代代传,有君主负责打江山,也该有君主负责守江山。
以往是他着相了,大清不需要第一个康熙,大清需要一个能团结满汉各族、不断革新的明君,他只需要保证太子日后会成为这样一个人就行了。
心结已了,康熙睡意袭来,心头那株所谓名为失望的绿芽也被他连根拔起了。
浅眠了一会儿,康熙忽然被内间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吵醒,他连忙起身,里间胤礽已被迫坐起身,正无力地倚靠在床架上,无法自控地咳个不停。
“保成?”康熙进来一探他额头,又烧得滚烫,立即就要扬声叫太医,却被斜旁里一只汗津津的手拦住了。
“皇阿玛。”胤礽烧得神智不大清醒,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起那个梦,他好像不断被那梦境困住,重复地听着皇阿玛对他的怒骂,重复地看着自己悲惨的结局,重复听见阿婉中暑而死,他眼前被汗水模糊一片,只能勉强看清皇阿玛的轮廓,他便下意识紧紧攥住那片明黄色的衣角。
“皇阿玛,我若有做的不好的地方,您打我骂我,可别……别不要我……”
康熙一愣,心里微微一酸,温言道:“傻孩子,你这是病糊涂了,朕怎么会不要你呢?”
“小时候字写不好,您就一遍一遍地教我,我拉不开弓,您也一次次陪我练……现在……以后……您再教我……我会好好学的……”胤礽稀里糊涂颠来倒去地说着,康熙没听明白,他却又脱力地躺倒在床上,康熙便起身给他掖好被子,俯身的时候,只听胤礽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您别放弃我。”
康熙怔了怔,干脆就坐在床沿边上一直陪伴他重新安睡,久久忘了动弹。
隔天起来,康熙便唤来梁九功:“去查查,是不是有人对太子不敬?”
梁九功也神色凝重,躬身称是。
昨夜,太子迷糊中说的那些话,还是让康熙难以忘怀,他不知是太子病中糊涂遭了梦魇,还是有什么人在背后弄鬼?这事可大可小,他必须弄个清楚明白。
康熙一腔慈父之心全被胤礽那几句阿玛唤醒了,几个阿哥奏请要来探病,都被康熙布置的加倍课业给打发了,通通拘在行宫里写作业去,不许他们出去胡闹。
至于臣子就更不必说了,在事情还不明朗的情况下,他不能把太子的实际病情暴露在人前,储君这个位置,一点风吹草动都能闹得沸沸扬扬,甚至动摇国本,别说是突患急病了。
一大早,康熙鸡鸣时分便起身,随后先去院中打了半个时辰的布库,简单梳洗换衣,早膳还没用,便召集太医先查看胤礽的脉案,与太医们共同商定药方,他怕太医们为了自个的脑袋不敢用猛药,就拿些挑不出错的药方应付着,反倒耽搁了病程,于是自己细细推敲了几遍,才叫李德全亲自去盯着御药房抓药。
康熙盯着胤礽吃下药,又摸了摸他额头,见不烧了才点头:“朕平日里让你们骑马射箭、勤学武艺,就是为了强健身子,可见你平日里没有懈怠,这身骨还算结实,你瞧,如今可退烧了吧?”
胤礽脸色还不大好,听康熙这么说,勉强笑了一下:“多亏有皇阿玛教导。”
他醒了以后,只喝了几口米汤,因鼻塞咳嗽,这舌头都尝不出味儿了,更不愿吃了。
胤礽恹恹地推开碗筷,心想,若是阿婉在,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做些好吃的,让人舒服的菜式,让他能吃下去。
阿婉她脑袋里的诸多歪理,听多了连他也入心了。
太医们认为生了病首先要清肠胃、排出宿毒,而且食物大多寒凉温热相克,吃了上火也不好,吃了太寒也不好,干脆不要吃最好。但阿婉的说法是,病了更要补充营养,否则生起病来怎么抗得过去,只管把你的五脏六腑当做两军对垒的战场,正是抵御外悔的关键时刻,若打仗连粮草都没有,怎能凯旋呢?
如今他竟也深以为然。
但这些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因为皇阿玛不会听,他也是饿字决的信奉者。胤礽倚靠在床上,康熙就坐在前头宽大的桌案后头处理政事,屋子里十分安静。
胤礽不由望着康熙的背影出神。
这样如高山一般的人,渐渐与他梦见的那个年迈的帝王重合。
其实他的病灶在心里,身子骨没什么事,因此发了一夜烧,第一日起来便退了,只是喉咙还发涩发痒,时不时便有咳意。
他已经从最初的惊惶中缓过来了。
之前第三回做梦,那梦里的场景已成了他一块心病,只是那回他总算转圜了一半过来,心想着时日还长,又不知中途发生了什么才叫他走上了绝路,想来上天还会有示警的,他该沉下心来,好好做这个太子,好好孝顺皇阿玛,别行差踏错。
当时,他以为他的罪过是不孝,他日日反思自己是不是对皇阿玛不够关心,想法子当了好儿子,但这回这场梦却将他所有幻想全都打碎了。
弑君谋逆,哈,这么大的帽子,这世上大约寻不到比着更重的罪名了!胤礽倚在床头,不禁嘲讽地想,这不是恰恰证明了他无罪么?
要将他这个太子拉下马,又寻不到别的过错,便只能挑起皇阿玛对他的猜忌之心,再设一个让皇阿玛也不得不费了他的大罪,否则将立了三十多年的太子废了,怎么向这天下人交代?
但胤礽最奇怪的是,为何梦中的他毫无还手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