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定缘摇摇头“相熟的有,可靠的没有。”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医师前脚来这里,后脚会去哪个衙门出。
“那你会不会处理箭伤”于谦又问。吴定缘双手一摊,道“我就是个不入流的捕快,又不是军阵中人。”于谦眉头一立,捋起袖子,道“你家做捕快的,家里至少有剪子、棉布和刀伤药吧我来”吴定缘瞥了他一眼,道“有是有,可你”
“儒者不为良相,必为良医。万物道理相近,总是差不多的。”于谦跃跃欲试,吴定缘总觉得这话不靠谱,可又不想管这闲事。他正要说你们随便,这时从屋子一角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于谦和吴定缘一起抬眼看去,现苏荆溪蜷缩在那儿,面露痛苦,脸颊浮现出淡淡的绯红色。她口中塞着腰带不能呼吸,又不肯闻屋子里的屎臭味,只能把自己憋到难抑。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恍然。对呀,怎么竟把她给忘了苏荆溪能在普济馆里混到升榜,医术自然是没的说,何况她还是个阶下囚,不虞逃走举报,倒是个上好的人选。
于谦把吴定缘扯到一旁,悄声问道“你审出来没有这女人和朱卜花是一伙的”吴定缘掏出那沓供纸,简明扼要地把供词转述一遍“她想要毒杀朱卜花,应该不是一伙的。至少我听不出什么破绽。”
“不是一伙的就行”
眼下就算她是清白无辜的,也不能放走了。于谦走到苏荆溪面前,取出她口中腰带,半是恳切半是威胁道“若你能尽心施救躺在那边的贵人,从前之事,本官可以做主一笔勾销。”苏荆溪强抑着呼吸,道“不就是太子吗何必装腔作势,我是被堵住了嘴,可不是耳朵。”于谦一噎,面色顿时有些尴尬。
吴定缘嘿然一笑,这女人讲话喜欢反客为主,也该小杏仁吃一回苦头了。
苏荆溪被于谦松了绑,她顾不上揉一下酸疼的手腕,先掩住口鼻,蛾眉紧蹙地道“这一身粪水怎么治你们两个好歹先去把太子清洗一下。”吴定缘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有心说这关我屁事,再一想,毕竟这里是自己家,只有忍气吞声,和于谦一并忙活起来。
他们俩一个把太子衣衫剥掉扔开,一个打来井水擦身子,前后忙得不亦乐乎。偏偏苏荆溪的要求还多,一会儿要于谦把干净棉布烫过几遍,一会儿又要吴定缘把那小铜香炉点起来,冲淡一下臭味。那指挥若定的仪态,根本不像囚徒,反衬得另外两位像是两个粗手笨脚的药童。
两人折腾了好久,才算是把太子清洗干净。苏荆溪闻闻味道,让于谦把香炉再挪得近些,这才走到太子床榻旁边。
她先端详面容片刻,然后伸出两根葱白长指往脉上一搭。一瞬间,苏荆溪的气质幡然一变,凝练精实,心外无物,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她与病患而已。
于谦见她手段专业,总算放下心来,退到一旁去。吴定缘从后厨翻出两个端午节自家包的粽子,和于谦一人一个。他们今天还没顾上吃东西,如今也饿得紧了。
狼吞虎咽地吃完之后,吴定缘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于谦把头上的白肚巾摘下来,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开始讲起太子的遭遇来。他不擅长扯谎剪裁,索性连天子不豫、藩王叛乱这等机密也一并说出来,听得吴定缘瞠目结舌,冷汗涔涔。他纵然有心理准备,也没猜到这后头一层层的心机。
“如今勇士营在城中大索,盘查甚紧。我实在没办法,正好在义舍外撞见一个粪工,便用那匹健马换了他的紫姑车与号服,把太子装在粪槽里运到大纱帽巷。看到你留的字条,我又赶着车一路找过来了。所幸沿途几次盘查的人嫌臭,草草检查一番便放过了。”
吴定缘听到这里,同情地瞥了他一眼。这个“小杏仁”连别人摸一下进贤冠都会怒,让他干这种事真是太勉为其难了。但更惨的是那位锦衣玉食的太子爷,于谦居然把他扔在臭气熏天的粪槽咣当了一路,简直比寻常乞儿还惨。
不过奇怪的是,太子明明还活着,从下粪车到进屋一声没吭,难道这人真是孙膑再世、勾践复生,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吴定缘想到这里,朝床榻那边看去。只见苏荆溪把太子推直起身子,正在设法锯箭。太子任由她摆布,脖颈软软垂下去,眼皮还在动,可脸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死灰。
也不知为什么,吴定缘一见他的面孔,头皮又一次刺痛,赶紧把视线移开。于谦走到窗边,从柳叶格朝外看去,忧心忡忡道“等殿下伤势处置好了,咱们得赶紧护送他离开金陵,赶回京城”
“别咱们咱们的”吴定缘不耐烦地挡住他的大嗓门,“你搅的是平地三尺浪,我垫的是河边九丈坑,不是一回事。你们爱去哪儿去哪儿,别再攀扯上我就行。”
于谦眼睛一瞪,道“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现在举城皆敌,你还想置身事外”吴定缘笑了起来,道“你这读书人,怎么也满口卵子卵子的”
“是完卵这是东汉孔融”
“行啦行啦。”吴定缘一脸无奈,“我给你算算啊。你给了三百两银子,我给你把苏荆溪找出来了;你又押了一枚犀角把件,我帮你把供状问明白了。太子在我的屋子里疗伤,算我自己招惹来的,不收钞银,权当送你的添头。咱们现在两清付讫,再无瓜葛。”
这一笔账算得于谦脸色涨红,连连骂道“市侩市侩之至”
吴定缘双手抱臂,冷笑道“先别急着说我,你先看看你家太子爷那颜色,他自己有没有这个心气”太子那种眼神他在牢狱里见得多了,对生机毫无可恋,只待一死。这种枯槁状态,别说北上京城,能不能自己下榻都不好说。
“不行也得行”
于谦的嗓音陡然提高了半度,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天子不豫,慈闱有难,乱臣贼子觊觎大宝,这一切,只有殿下能拨乱反正”他说完把头转向太子,希望能得到应和。可惜太子完全没有反应,木偶一般地任凭苏荆溪折腾。
于谦无奈地转回头来,色厉内荏地继续辩解道“有志者,事竟成若事事顾虑,遇难即退,昭烈帝如何同魏、吴三分天下齐桓公如何会盟诸侯”
“你说的这都是谁啊”
两人眼看要吵起来,那边苏荆溪淡淡道“你们能不能等太子死了再号”他们两个只好悻悻地闭嘴。
苏荆溪把注意力重新放到病人身上,右手微微用力,用剪子把残留在太子肩上的箭杆钳了出来。朱瞻基肩膀剧颤,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霎时有鲜血从伤口涌出。苏荆溪早有准备,先用烧红的烙铁封住伤口,然后撒上刀伤药与炭末,她手法巧妙,只用了三四块棉布便压制住了。
于谦喜道“成了吗”苏荆溪摇了摇头“箭杆虽除,箭镞还在。这种钩镞反咬着筋肉,非得把伤口附近的肉都剜掉,才能取出来。”
“麻烦吗”
“嗯不算复杂。”苏荆溪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但在这里没法开刀,得回我家去拿器具。”
“那他开完刀,能立刻动身回京城吗”
苏荆溪看了他一眼,像看一个傻子,道“想什么呢病人至少得躺在床上静养两个月,否则不死也得残废。”于谦一听,眉头皱得更紧了。眼下的局势,哪里还容太子慢悠悠地静养他犹豫再三,吞吞吐吐地又问道“请问可还有和缓之法,就是呃,就是不太影响赶路的法子,哪怕痊愈度慢些也无妨。”
若是他在太医院里问出这种话,只怕直接就拖出去杖毙了。
苏荆溪沉思片刻,抬头道“我在刘涓子鬼遗方里看过一个随军郎中的急救法子,叫作解骨法。若有将佐兵丁中了箭,赶上战事紧急无暇剜挖,他们便会先锯断箭杆,只留箭头在肉里。然后每天用半夏和白蔹和酒服下,并用淘米水清洗创口,加以手法按摩。待到筋肉复长,便能慢慢把钩镞挤脱出来。”
“这要多久”
“怎么也得二十多日。在此期间,病患倒是可以自由活动,但每日都得内药外洗,按摩不可中断。否则一旦肉长岔了,把钩镞封在里头,还得挨一刀。”苏荆溪又提醒道,“这是实在没办法才用的法子,若钩镞带着锈迹或淬了毒,也会有性命之忧,风险不小。”
听苏荆溪说完,于谦眉头紧皱,这可真是麻烦。且不说风险,南京到京城这一路上舟车劳顿,就算太子受得了,又去哪里找稳便的郎中来每天处置伤口
他们正说着病情,太子那边已缓缓醒转过来。他还没睁开眼睛,鼻孔里先闻到一股轻柔的馨香。对一个身心俱疲的人来说,这气味宛如灵草奇葩,透入周身孔窍,通体酥软,比宫中所用的什么名贵合香都来得舒坦。今天从午时起便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总算缓缓松弛下来,连肩上的伤都没那么疼了。
他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身体朝那馨香的来源凑了过去,突然一歪,险些摔下榻去。苏荆溪避过太子的倚靠,伸手扶住他肩膀。朱瞻基睁开眼睛,见到一个身着翠绿绣袍的年轻女子正在榻边,香气大概是从她身旁那香炉里飘出来的。
不知为何,这香气虽然粗劣,闻起来却比宫中那些名贵上品更沁人心脾,就连那铜炉的扁扁鼓腹,看起来都赏心悦目。朱瞻基还想多看几眼,可于谦一步上前,大喇喇地挡住了他的视线,道“殿下万福。”
朱瞻基被这一声喊扯回了残酷的现实,之前的不堪回忆又浮现出来,恼怒顿生“我不是让你别管我了吗你怎么还在这里”
于谦只当是夸奖,说道“臣食君之禄,自当尽忠到底。”他停顿片刻又道“如今殿下暂时还算安全,待臣想一个万全之策,尽快护送殿下归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