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寺庙里出来时,正敲了三更的钟声,两道身影穿过寺中的银杏林,明月幽幽,清风如连波,将一身铁锈味的血息吹得薄了。
钟照雪身上伤口做了止血,此处没有能治伤的事物,又不能被僧人们察觉,只先撕了下摆,殷怜香替他包裹扎紧,姑且应付一段路。
此时已至深夜,人群散去,两人寻了人迹稀罕的巷道走,殷怜香与他并肩而行,讲了今夜吴不刃所陈述的事情。
“三个月前,我同周峥做了一个交换,虚花宗用南州的珍药治好了玉二小先天带在身边的病,他也会将自己的身份给予我们。不过,对于如今的他来说,是否是银面龙早已不重要,这面具和长刀,也只是一个不会再用的冗物罢了。”
钟照雪听罢面色寻常,既无叹息,也无扼腕:“吴不刃迷惘太重,若他能放下,今日便不会因他人算计而死在这里。在江湖上若是轻易看不破,总会落得一个凄惨的结局。”
“可我倒觉得很有趣,有趣到我忍不住与他演戏。”
“你不过是乐于窥伺他人痛处。”
“若没有执念,人岂不是只是一具纲常伦理、生老病死的牢笼?”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因执念走火入魔的人,通常是在伤害别人。”钟照雪脚步一顿,侧过脸,双目清亮如秋光剑寒,无论何时都无法动摇,“殷怜香,你只是在诡辩,矫饰恶行。”
殷怜香也随之停下,他抬袖掩住唇边冷冷一笑,眼角斜扬上去,像一把艳刀。
“你错了,钟照雪。天下正派骂我歪门邪道,每每却喜好粉饰自己的陋性,分明是功利虚荣,却要说是匡扶天道;分明有七情六欲,却要指摘他人是非。我敷的是粉,你们敷的是虚伪,这就是我厌恶正道总装模作样的缘故。”
“人有两面,不过是想展露哪一面,又心求哪一面。若全是贪婪狡诈之辈,无扶危济困者、无明断善恶者,天地尽是刍狗。”
殷怜香一哂:“不愿成为刍狗便去反对,想要的东西便去争抢,看不透的东西便毁掉。自古心魔横生者,不都是被自己折磨而死?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钟照雪对他这派邪魔外道的论调不置一词。
这便是他们永远的分歧,正邪有别,无论如何说服,都不能理解他人之道。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地沉默了片刻,殷怜香才转了话题。
“……你如何找到我的?”
“我在凤鸣楼被燕裳找上了,他用一个人情换给我一个线索。我想起你往常身上常熏南州异香,就算如今换了皮囊,也必然还有携留,于是先在凤鸣楼先救了吊兰,她引了南州红蝶去逐香,找到了寺前。”
“喔,我还以为你会乐得丢下我,好借他人手将我除之后快呢……只可惜了我的簪子,原是墨家大师遗留的珍器,为了救你折在吴不刃身上。”殷怜香刻意拉长声音,虚伪地准备要挟人情,忽想起什么挑起眉尾,戏谑看向钟照雪:“……用上玉眠香的身份后,我就不曾再用南州香,你怎么知道我身上还有携留?”
钟照雪唇峰顿时收紧,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自顾自往前走路。
多年和殷怜香纠缠交锋,他早已熟稔对方身上那挥之不去的甜腻香气,就像最寻常在身边的一道气息,不待殷怜香到身侧,他都能察觉。
这已成了一种习惯,对于宿敌来说太暧昧,以至于自从殷怜香用上玉眠香的身份后,当吴不刃从他身边绑走玉眠香,他竟然一时没有察觉。
但这些话让钟照雪说出来,必然被殷怜香蹬鼻子上眼,再诸多戏弄与得寸进尺,他选择拒绝回应。
但显然即便他不答,殷怜香也轻易不罢休。他像捉住了钟照雪的尾巴,追了两步,层叠的裙摆曳开涟漪波澜,抬手扯住了他的袖子,仗着此处人居稀少,用内力压低声音传他耳边,绵长甜蜜地唤:“钟大侠、照雪哥?好哥哥”
钟照雪终于站定,极为稀罕地缓缓叹了口气,若是平日傅玉涟看他叹气,一定如见鬼了一般惊诧。孤雪剑站那里一立,有谁能折腾得他无可奈何呢?
无可奈何的剑客转过脸,而纠缠不休的妖女还用着玉眠香的形象,身量不过在他肩下,需得抬头才能和他相对。此时他笑眼生波,用着他人的面孔,却分明还是熟悉的那种狡猾的、骄横的笑意,在月下映出一片光亮,照着盈盈春露。
拿去杀人的簪子在不久前销毁了,被弄散的头垂拂在左肩,让他的神态有几分绰约温柔的错觉。
钟照雪说:“在这等我。”
不等殷怜香回答,他折返而去,如一只夜猫,步法轻盈地伏落在屋瓦,衣衫浓黑,几步跃不见了。
他行事干脆利落,简直不及人反应,殷怜香踮起脚探着头,不过多时,黑色的身影一曳,又回来了。
钟照雪回来时手里已拿了一枝粉棠,削了一段细长的枝节。他抬手一挽,将殷怜香散下的头借花枝簪了回去,然而孤雪剑的手善于剑法,对于女子的髻却一窍不通,也只能簪得松散。
但便是如此生疏的挽,也因为粉棠烂漫,而宛如春睡拂乱时的慵色。
殷怜香像被点了哑穴,方才哥哥长少侠短的声音消弭了。他微微低下头,几乎是温顺地任由钟照雪替他挽。
钟照雪的面容背着月色,幽暗地模糊一片,看不太清,只有一双清雪过痕的眼很亮。他收回的手按在刀柄上,顿了一顿,又转开了视线:“找你路上看到的,去别人的院里折来的,还你的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