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朗再次到了汪家老宅,看见任千里和吴清闲哥儿俩已经等在那儿了,埋头继续翻看着那些本子。到了这会儿,老阳儿斜着往西边下去了,几个人还水米没打牙,抬头看看窗外,想起香喷喷的炒肝儿肉包子,都咽了咽口水。
“您交代的事儿齐活了……”任千里掏出笔录本说:“出胡同儿不到二里地,有家吉盛祥晶石眼镜店,是离这儿最近的。我们拿着东西过去问了,伙计一眼就瞧出来了,是他们家的货品。说是昨晚上都快上板儿的时候,一女的过来买的,柜台里找了半天,说就找这样子的,平光镜就成了。”
“女的?容貌什么样儿?”
“我问了,伙计还真瞄了几眼,说是二十七八岁的模样儿,个头儿不高,矮胖,长得不老好看的,眼睛不大,还有点儿塌鼻梁,说话倒是细声细语,不招人烦。拿了眼镜也没细看,付了钱就走了……别的就没什么了。”
夏风朗把眼镜拿到手里,翻过来调过去又看了好半天,心里直犯嘀咕,现在又出来一女的。如果凶手是汪弼文,按照秦章的话,他是因为婚事跟家里闹翻才出走南京的,这事儿里边倒是有一女的,即使秦章说后来那人病死了,可也不能完全排除那不是谎话,要是推想昨儿买眼镜的就是那人。可再回头琢磨伙计的证词,说是长得不老好看的,胖墩墩塌鼻梁,那就不对了。那姑娘是铁树斜街做买卖的,这是含蓄的说法,铁树斜街是花街柳巷,在八大胡同里边,在那儿做买卖无非就是皮肉生意,这种外貌在那儿也混不开呀!
“这样儿,老吴还得辛苦辛苦,跑趟分驻所,按照眼镜店伙计说的容貌,查访一下这个管区有没有这么一个人,这得问所有管片儿的警员,甭管有没有,完事儿你就回局里,吃饱了等着我们,甭管多晚,咱们碰一面儿。老任跟我走,郑茂那边还盯着秦章呐……”
俩人马不停蹄跑到烙铁胡同的时候,却现秦章的家门紧锁,郑茂也没了踪影儿。夏风朗背着手在四周踅摸了一圈儿,现刚才俩人猫着的拐弯那地儿,灰砖墙上刻着一个箭头儿,方向朝着东边儿,看痕迹是新的。
“这是郑茂留下的吧?”任千里用手摸了摸。
“没错儿,他跟着秦章往东边去了,至于去哪儿嘛……东边……”夏风朗望着东面慢悠悠地说:“往东走就出了胡同儿,直着走能到南北向主街,主街……坏菜了,老任,快开车,主街往南大方向是正阳门火车站,刚才我见秦章捯饬的犇儿利落,闹不好这孙子要颠儿……”
任千里开着车,一溜烟儿奔了火车站,路上还留意着街边带着客人的黄包车,也没见着秦章和郑茂的影子。
“老任,要是秦章真奔了火车站想跑,可能这事情就得完全反过来推测了……”夏风朗边抽烟边说。
“您给说说,头儿。”任千里说着话,车一点儿没减。
“第一个,尸体就是汪弼文,而凶手是秦章。他把尸体烧了,还有在外屋留下的眼镜,这些破绽都是故意露出来的,说白了都是障眼法,无非就是让咱们以为所有这些疑点都是汪弼文留下的,而尸体是秦章。再一个就是买眼镜的人,那女的应该就是秦章的媳妇儿,她带着孩子回娘家是真的,但临时出来也是一特容易的事儿。汪弼文身份证和工作证件上的照片都戴着眼镜,咱们先入为主了,都认为是近视眼镜,可要是人家戴的本来就是平光镜呢?平常不戴,照相的时候为了显派头才戴上也是正常。秦章跟他是莫逆,肯定见过汪弼文的证件,也轻易就能猜出来咱们确认死者身份一定会找证件。所以他就抓住这个特点,引着咱们往汪弼文身上想……”
“那汪弼文出远门,应该也会戴着眼镜啊?”任千里问。
“别忘了,他是回来奔丧,行李什么的都特简单,本来就是平光镜,无非是一装饰的物件,不戴也正常。”
听完这番话,任千里点点头,可从表情上看好像还有不明白的地儿,还没等夏风郎问,车就到地儿了。
“我知道,现在的推理还有硬的地儿,再跟秦章过过招,慢慢儿就软和了……”夏风朗关上车门,仰头望着老么大的火车站。
正阳门火车站自打大清光绪二十九年开始兴建,到光绪三十二年建成,英国人修的,中间足足用了三年多时间,在中华民国,这座火车站是最大的了。车站大,人就多,熙熙攘攘满眼都是人脑袋,这可把夏风朗和任千里难为住了,俩人费了好大劲,才进了候车大厅,找了半天也没见着郑茂,秦章更是没影儿。
正没辙的时候,进站口那边传来吵闹声,任千里紧跟几步在人群聚拢之前跑到那边,一眼就搂见郑茂拽着一矮胖子的行李箱,俩人正跟那儿较劲。夏风朗也跑过去,看见这种情形,心里有了底,也就不慌了。一看就知道,这是秦章要上车,郑茂实在没法子,拦不住就动了硬功夫。
这伙计果然要颠儿,夏风朗笑笑,走上前拍拍郑茂的肩膀说,甭着急有话慢慢说,我跟秦先生聊几句。
“你们这是要干嘛?限制人身自由吗?现在可是民国,有讲理的地儿!”还没等夏风朗说话,秦章就急扯白脸地嚷嚷着。
“您也甭急,秦先生,咱不刚见过面儿嘛,您这是要到哪儿去?”夏风朗笑着说。
“杭州。”秦章一点好气儿都没有。
“去那儿干嘛?”
秦章长出一口气,像是努力往下压着自己的怒气,然后才说:“杭州有一处乾隆朝的大宅,木雕和彩画都要修补,我得到现场盯着。你们要是不信,我这儿有那边的电话号码,是民国政府古物保护小组的,你随便问。我把话说到头里,把正事儿耽误了,你们兜着。”
“我能看看车票吗?”
“成,给你……”秦章没有丝毫犹豫,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票递过来。
夏风朗只看了一眼就问:“怎么是到上海的?”
“你问车站去吧,北平压根就没有直达杭州的车,那一带好些地儿都得跟上海倒车。”
“成,老任,你去问问车站。”夏风朗点点头又转脸对任千里说,稍带着使了个眼神儿。他当然知道北平到杭州是没有直达车的,这么做只不过是想把这趟车的时间给拖过去。
“诶,那可不成,车马上进站,耽误了事儿谁都负不了责任。”秦章又嚷嚷起来。
“秦先生,别急别急,您呀,听我说……”夏风朗过去搂住秦章的肩膀,口气亲热了不少。“这样儿,杭州那边我一会儿就打电话,帮您解释迟到的原因,有事儿我们兜着。不过现在,您还真得跟我们回趟警局,案子毕竟牵着人命,而且受害人跟您还是小儿。现在有几个事儿没闹清楚,就是作为汪家知近的人,您也得帮着我们不是?让真凶落网,不也是您的心愿嘛!所以,无论如何,就算是为了朋友您也得把今儿的票退喽!”夏风朗话虽然说得客气,可手却一点没松,秦章知道,不走这一趟北平警察局,一准儿是不成了。
回到警局那会儿,天刚要擦黑儿,还阴沉沉的,看样子是憋着雨呐。夏风朗没把秦章往审讯室带,万一不是心里想的那么回事儿,可就真没退路了。一进警队办公室,几个人就瞧见吴清闲跟外屋坐着抽烟,看那满脸的汗,也是刚回来的样子。
让任千里郑茂把秦章让到自己的办公室,好烟好茶的招待着,夏风朗才小声问吴清闲:“怎么样?”
“我都问了,头儿,分驻所的钱九儿管那一片儿,我跟他挺熟。把买眼镜那女的容貌声音特点一说,人家叫准了,是秦章的媳妇儿。人家又带着我把户籍也查了,好多档案都没有相片儿,可老天爷帮咱们,秦章他们家偏偏就有,还犇儿全。我拿着相片又跑到眼镜店确认了,没错儿,就是她买的眼镜。”说着话儿,吴清闲把相片递给夏风朗。
看了看相片儿,一看外貌,果然没什么大出入,夏风朗长出一口气,这下总该差不多了。
“这是杭州古物保护小组的电话,你赶紧打过去问问,有没有让秦章他们去杭州修复古建的事儿,时间什么的都问清楚,现在就打,天都黑了,防着人家散值。”
吴清闲打电话去了,夏风朗才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现秦章气哼哼地坐着抽烟,茶水一口没动。他笑笑坐在对面,直截了当地问:“秦先生,昨天晚上您家夫人去眼镜店了?”
听了夏风郎的问题,秦章的表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表情一点儿变化都没有,抬眼看看警长才说:“对呀,给我买眼镜去了,原来那副坏了,买一新的。怎么?买眼镜也有问题?这不,给你看看,就是这个……”
看着秦章从盒子里拿出来的眼镜,夏风朗心里就是一翻个儿,那东西跟汪弼文身份证上还有现场的那副,都一模一样。
这就奇了怪了,夏风朗脑子快转动着,心说还得跟眼镜店确认一下,秦章的媳妇儿买了几副。可往回一琢磨,按照常理来讲,有警员查访这事儿,如果客人要是买了两副,伙计应该会说的。
还没等着有什么下文儿,吴清闲就回来了,站在门口招呼夏风朗,出去俩人一碰头儿,吴清闲就说:“头儿,刚问了,确实有这么一回子事儿,秦章到杭州的时间就是三天之后。您算呀,今儿晚巴晌儿上车,后儿晌午到上海,从上海再换票奔杭州,可不正好三天的路程嘛!人家古物小组值班的人还急了,说你们还甭耽误,那边都等着秦章过去盯着干活呐!”
“这下可崴了泥啦!”夏风朗抱着肩膀扭头儿看了看办公室紧紧关着的门说:“这些事儿从表面看起来都漏洞百出,可细究起来却滴水不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