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朗推开窗户,回身儿拿起烟盒抽出一根儿,递给秦章又帮他点着,然后靠在桌子上笑呵呵望着他。秦章则闷头儿抽烟,一言不。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半个钟头了,两边就这么僵持着,看情形谁都不着急。
夏风朗看看怀表,自己也点着根儿烟,抽了几口才慢悠悠地说:“秦先生,想好了吗?其实呢,这里边的利害关系不用我说,您比我门清儿,所以孰轻孰重,可得掂量好喽!您要是现在说,算是主动交代。甭等着隔壁屋里汪弼文吐口儿了,到时候您这儿的定罪标准可就不一样了。还有一样儿,秦先生,您是聪明人,从设计的这个局就能看出来。可您别忘了,兹要是局,就有漏洞,没有严丝合缝的,假的就是假的,折腾出大天来,它也真不了。这样儿,再给您一刻钟,说不说在您。要是没点儿抓手,我们也不敢这么硬气把您二位从车站给请回来。”
秦章狠狠嘬了一口烟,呛得咳嗽半天,等缓过来才抬起头看看夏风朗,说:“唉,道理我都懂,要是按您说的,我就只能对不起师傅了。您不知道,我能有今天,都是师傅帮衬的,所以我才下这么大力气帮着弼文。这小子不争气,可师傅就留下这么一根儿独苗,我不在旁边捂着按着哪成啊!”
“到了这步儿,您也算仁至义尽了,再往下走,可就到悬崖边上啦!”夏风朗说完,回头看看吴清闲,示意他开始做笔录,秦章的口风松了,要撂。
“这个局……我做了十好几年啊!到今儿终于能松口气了……”秦章叹了口气,眼神一下就松了,把烟头儿按灭继续说:“您也知道,我们两家是世交,特别是我们俩,一起长大的小儿,还在一块儿学手艺。可弼文这人却跟常人不大一样儿,心思也深沉。我俩都没学特别长的时间。我是因为找到门路,弄了个队伍干活,这样能多挣一些个。弼文不一样,他从架子上摔下来过,碰到脑袋,醒过来以后好些事儿就不记着了,郎中说是失魂症。说到这儿,就得提到案子了。这话要从十五年前说起,民国二年二月初九,那会儿他还没从架子上掉下来呐,可也是个稳当孩子,稳当大劲儿了,整天也没几句话,最多也就是跟我聊几句,就是闷头研究图样儿,要不就是呆想事儿,咱也不知道一半大孩子能有什么心事。为这,师傅没少说他。说到那天二月初九,天犇儿冷的。我俩是一块儿下的工,结伴儿往家走,结果走到沈家园他摔了一跟头,正好让教书先生赵尚看见。说句过分的话,那孙子也是自找的,看见别人摔着,你就是不帮一把,装着没瞧见过去也就算了,可他还跟那儿幸灾乐祸做了溜口辙。后来我琢磨着,弼文那会儿的真本性才是刚显现出来,头一次,可能就是总说的,恼羞成怒吧。当时我还上前说了赵尚几句,还没等怎么着呐,弼文攥着蝴蝶凿就上去了……当时把我给吓得哟,要是嗓子眼小,心都得折着跟头喷出来!结果,弼文就吐了口吐沫,擦擦血就要走,我说这不成啊!就是不报官也得遮掩一下吧。他当时跟我说你是怕别人查不着吧,听我的,走!那会儿也是民国初,比现在乱得多,警方查了几天,没什么进展,也就那么着了。我没敢任何人说,包括我爹跟我师傅,一点儿口风没漏。哪承想这汪弼文从那会儿开始就变成了杀人的魔王,一共六条人命啊。那时候,街面上传得都是这事儿,神仙鬼怪都出来了,我也就猫着,当不知道。后来,那小子就出事了,从架子上栽下来,把脑袋碰的不轻。可也算是好事儿,昏迷了好几天,醒过来以后,您猜怎么着?他把什么事儿都忘了,找了好些郎中瞧,都说是失魂症。整个人都迷糊了,任嘛不清楚,连爹妈都不认得,甭提杀过人的事儿了。可这人不能扔了啊!怎么着也得治,里外得有一年,伤倒是治好了,可还是想不起来从前的事情,模模糊糊勉强能把人认识了。我心里门清儿啊,这是最好的结果了,人不傻,慢慢能记起来家里人就成,杀人那事儿就翻篇儿了。后来,这小子也不让人省心,跟小班儿里认识了一姑娘,您也都知道,因为婚事和家里闹掰了,那时候我又帮他一把,弄到南京去了。别看他受伤想不起来以前的事儿,可别的一点没耽误,写字啊画纹样啊还都成。就这么着,担惊受怕过了这几年,本以为没事儿了,可到了最后,我做梦也没料到,这小子竟然不正常到这种地步,摔下来之前把自己杀人的事儿都记到本子上了,这他妈不是自己找难受嘛……”
“你现本子,怎么没毁了,还留着?”夏风朗走近秦章,问。
“本子最初不是我现的,是师傅。本来老爷子身子骨就弱,要不然也不会这么早退下来把班子叫我带。跟您说实话,这次老爷子见背,就是让这事闹的,连着急带窝火,不然也不会走的这么急。我也不能跟弼文说呀,要不然他把自己这喜好都忘了,再捡起来怎么办?可人算不如天算,那位活爹卢大夫,偏偏往枪口上撞,这就叫人该死谁都拦不住。”
“详细说说这事儿?”夏风朗说。
“这事儿不复杂,出事儿以后他跟我说了,就是收拾老爷子遗物,见着本子了。他记不起来自己做过的事儿呀,就翻过来调过去的琢磨,以为是自己亲爹做的事儿呐,越琢磨越难受,然后就喝酒吃药,自己给自己解闷儿,一来二去就睡着了。正好赶上那天卢大夫复诊,看见本子了,就跟见着宝贝儿似的,没走。等到弼文醒了,就拿里边的东西说事儿,俩人说来说去,不知道那句话就对上茬口儿了,汪弼文这活爹把早前那些事儿都想起来了。本来卢大夫跟我们年纪都相仿,六起案子生时都十五六岁,那都有印象啊,然后这位也没多想,想要俩外钱儿花花,就当封口费了。您说说,这不是作死嘛!弼文这喜好一下子就全醒了,想都没想,抄家伙就动手了,三下五除二,直接弄成死口儿……还能给我根儿烟抽吗?长官……”汪弼文搓着手说。
夏风朗没说话,递给他一根儿烟,帮他点着。秦章深吸了两口,咳嗽一声才接着说:“事情完了以后,还没等着收拾尸体,我就过去了,一看那场面,什么都明白了。”
“你做这个局是怎么想的?”
“最开始也没多想,就一个想头儿,得护着小儿啊。那会儿是下午,我琢磨了一阵儿,觉着别做太多,越简单漏洞就越少。然后,就用了……怎么说呢?就是……”秦章说到这儿停住了,心里还没想好该怎么说。
“反其道而行之?”夏风朗问。
“对对对,就是这么个想法儿。我想着混淆警察的视线,最少也得把线索散开,弄乱喽……放一把火,让尸体难以辨认,本子和图样儿伍的都掺和到一起,放到后屋,工具什么的放到柜子底下。即让您老几位能找到,还得觉的是藏起来了。现那些有些个年头儿的东西了,警方就得往十五年前查,那哪儿有线头啊!这不就把时间争取来了嘛!”
“眼镜呢?设计那个是什么想法?”
“眼镜啊……”秦章咽了口吐沫说:“我知道弼文一直戴眼镜,那是平光镜,就是一装饰。我看他身份证和以前的工作证件都戴的一个款式。可这次回来的匆忙就没戴,我琢磨着警察应该会以为那是近视眼镜,随时戴着的。用这个更能混淆视线了,一举两得的事儿。您几位现眼镜,就会认定尸体是汪弼文,要是这样儿,这回这事儿就是意外。如果您看出眼镜和上边的伤都是新茬口儿,那就更复杂了,一准儿研究尸体是谁。要是汪弼文,眼镜是新的可能性就小了。接着您那边的人查访,就会把我给踅摸出来,这很容易,我总在砖塔胡同出现嘛。接着,我安排媳妇儿带着孩子回娘家,前几天正好又接了一远活儿。媳妇儿我也交代好了,有人问就说不知道我的行踪。过个两三天,再去分驻所报案,报我失踪。一旦线索引到我这儿,那就最好了,我不怕查,警察越怀疑我越好,因为我的行踪和线索都是真的,越查就越往死胡同里钻。出事儿那天的时间是下午,后来我特意跑了一趟南城,约瓦匠头儿洪九儿去我那儿喝酒,这就把我也腾开了。我想着,反正您那边查的话,也就是两种结果,第一个我是被害人,另一个我是凶手。怎么着我的线索都是真实的,这就没事儿,还能把时间争取过来。至于弼文,我想好了,把他带到南边,在我包活儿那儿藏一些时候,这事儿过去以后再想辙。”
“眼镜儿现场有一副,你那儿也有,你媳妇儿去眼镜店买了,你是不是也去过?”
“对,这点儿小伎俩肯定瞒不过您去。我下午去的眼镜店,好像叫吉盛祥,在那儿着重问的一副玳瑁框眼镜,就是想把伙计的注意力引开,后来一起买了三副,顺带买的金丝边。因为玳瑁的最贵,伙计的心思全在那上边呐,另外两副压根儿都没放心上。买完以后,我又找了一茶房跑腿儿,把在娘家的媳妇儿找过来,让她赶着眼镜店上板儿之前,单买了一副,顺便把剩下的事儿交代给她。”
“嗯……那药片呢?卢大夫血液里也有药物成分,是汪弼文哄着他喝酒了吗?”夏风朗问。
“嗨,这事儿弼文跟我说了,那孙子不地道,想敲一杠子,俩人不是聊嘛!当时桌上有酒有小菜儿,姓卢的那位也不见外,自己喝的,也没喝多。弼文起了杀心那会儿,就把兜里剩的药片都给扔酒壶里了。据他自己说,要不是为了过瘾给他那几下子,药片儿的量就够要他命的了。”
听完了这一大段儿讲述,夏风朗笑笑,走上前拍拍秦章的肩膀,说:“老哥,就凭你能做出这个反其道而行之的局,你这脑子就不简单,可就是没用对了地方儿。不过,你也够义气,以后的事儿,我尽量替你说句话,包庇这个事儿,可轻可重,有缓儿。可你护着的汪弼文就没戏了。甭管对方是好还是坏,七条人命,神仙都护不住他。”
任千里找到夏风朗的时候,他刚到法医室,仔细看看汪弼文的笔录,俩人都放心了,两份笔录一核对,事情经过都严丝合缝,对上了。笔迹也比对好了,汪弼文的字儿虽说有了点儿变化,仔细核对以后,和本子上的那些,可以确定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唯一模糊的地儿就是他摔下架子以后的记忆,都是最近才想起来的,难免在时间上有些细小的误差,用吴婷珊的话说,这些是正常表现。
夏风朗特意到法医这儿来也正是请教这方面的问题,“失魂症”这种病症他还真不太了解,让法医详细说一下,也避免让嫌疑人钻了空子。
吴婷珊也把两份笔录都看过了,放下以后才说:“‘失魂症’是咱们这边的老说法,其实就是‘失忆’。‘失忆症’这个词来自希腊文,翻译过来就是‘没有记忆’,失去了关于过去事件的记忆,或者记不住新生的事情。西方医学把失忆症分作两类,记不住过去的叫逆行性失忆,对新生的事情没有记忆叫顺行性失忆。头部外伤、药物、中风都能造成失忆,汪弼文的这种情况是两种可能性都具备了,头部外伤和药物刺激。这种病症,咱们这儿的研究还在起步阶段,西方也不是很完善。我查阅过资料,失忆症的恢复除了系统治疗,确实存在偶然性,比如熟悉的环境和某个刺激病人大脑的点,都能对恢复有所帮助。除了失忆症,咱们这儿还现过‘忆症’,热河有个老师,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就能记住别的老师需要半个学期才能熟知的课程,上课从来不带教案,没出过任何差错,这种情况就叫‘忆症’。夏警长,我觉着您的大脑就是患有‘忆症’,过目不忘就是其中一个最明显的表现。”
“嘿,我这脑子还弄一病,不过这病也成,能帮忙破案就是好事儿……”夏风朗拍拍脑门,然后回过头跟任千里说:“老任,把法医的话写到报告里,这事儿就可以结了。另外把秦章主动交代这事儿着重写写,虽说他做的局让咱们忙活了半天,说严重点儿是个包庇,可那人也算是个人才,能从轻落就别往重里弄。”
“得嘞,头儿,我这就安排去。”任千里说完就往外走。
“抓紧写,晚巴晌咱们外边吃去,弄点好的,补补脑子……”夏风朗叼着烟边往外走边说。
刚回到办公室,他就瞧见吴清闲在外屋边接电话边做记录,看见夏风朗进来,还咧了咧嘴。
“得,看样子这顿好的又吹了,来活儿啦!”夏风朗苦笑一声说。
(第十二案结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