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些日子,北平城除了天儿热,还有一特别热的事儿,几乎人人都在议论,各家报纸也都比着赛似的刊登相关消息,记者们更是削尖了脑袋找各种门路探听,生怕让同行占了先机,卖报的孩子们跑的不但比平常快嗓门也大了不少,手里的报纸跑一圈儿就卖光溜儿了,省时又省力。酒楼茶肆一直是收放消息的好去处,客人们要是想聊点别的,压根儿都没人搭理,大伙儿都凑到一块儿堆儿,争先恐后打听这个比天气还热的话题呐!说句新鲜话儿,人家这叫“时髦”,摩登的话题谁不想凑个热闹。
说起这事儿来,还是忽然间闹起来的,一件喜事儿好模样儿就拐了个大急弯儿,成了折磨人的事情了,北平城里大名鼎鼎的乔家大小姐乔岚芷竟然被悔婚了!要说这乔家大小姐,得从乔家说起,说乔家就避不开当家人乔万甫。这位乔老爷祖上是山西人,颇有些个家底儿,后到了北平城,从合股开银号做起,又到珠宝绸缎庄,头几年还做起了矿业公司,钱就不够大老爷挣的了。乔老爷的资产,旁的不说,就说房产,归属人家名下的地界儿,用眼热的老百姓的话说,那都是按照“抡”算的。
什么是“抡”呢?说白了,压根儿就不是官家承认的,都是些好事的人自己个儿研究出来侃大山用的。“抡”就是站在街边,胳膊用足了劲,从左到右,使劲儿那么一抡,那样的范围内,都是乔老爷的地盘儿。据说除了北平热河天津卫,连山西老家算上,乔老爷的地面儿,怎么着也得有个二三十“抡”吧!
不光是有钱,乔老爷交的也广,自打当上北平商会会长以后,这位爷还跟政界和军界的大人物接触频繁,有好些人都亲眼见过,乔老爷早前跟曹坤都并排走道,聊得那叫一亲热。
再说这位乔家大小姐,人家也是一学问人,而且受的还是新派教育,据说还在意大利待过。用老百姓的话说,那地方可远了去了,过了保定府还有老远呐!即使是这样有钱有势,可乔小姐为人却很低调,任何时候都不张扬。北平的大小报纸都热衷于扫听这些富家子弟的花边新闻,恨不得打个喷嚏都能写上一笔,可关于乔小姐的消息从前却是少之又少,人家压根儿就诚心躲着那些记者呐!算算在这之前看见乔小姐的消息,还是去年冬天,《北平晚报》有两次拍到她在西什库天主教堂出来进去的画面,内时候大伙儿才知道,原来这位富家小姐信奉的天主教。也难怪,谁让人家是在比保定府还远的意大利接受的洋学问呐!
这些也就勉强能说个大概齐,乔家到底怎么豪横,外边知道的也就是个皮毛。可就是这么一财大气粗手眼通天的家族,竟然被人弄了个烧鸡大窝脖,那些个报纸能不疯了似的报道嘛!这话说起来是上个月了,《京城晚报》头一个得着的信儿,说是乔家大小姐乔岚芷订婚了,男方是上海矿业公司的少东家魏远,这位少爷细说起来也没什么的,除了长得帅气还有的是钱,再就是在日本留过几年洋,学了个什么博士回来的了,除了这些,旁的没什么优点。
当时各家报社都把头版头条给这条消息让出来了,造足了声势,五行八作城里城外也议论了好些天。可就是在上礼拜大婚当天,事情却出现了一个要了亲命的大变故,眼瞧着到了举行仪式的时候,却怎么着也找不见新郎官魏远的踪影了。婚礼举行的地点选在六国饭店,整个儿给包下来了,宾客来了好些,样样儿都准备妥当了,这可怎么好呢?
乔老爷也觉着事情可能不太妙,撒下人马漫天找人,最后在二楼的套房里现了一纸条,规规矩矩写着两行字,一看就像是魏少爷的笔迹。
“我将于茫茫人海中寻我精神之伴侣。得知,我幸。不得,我命!”
这就明摆着了,新郎悔婚,人家大少爷颠了。
乔老爷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咬着后槽牙看了看脸色煞白的亲家,只说了一句,这小子倒是会选时候,弄这么一节骨眼儿坑人!
说完转身就下楼了,一楼大厅那儿还有好几百口子宾客等着开席呐!这残局怎么收拾?谁都不知道。
就这么着,事情一下子哄扬动了,各家报社跟疯了似的打探消息,头版头条都让这条花边新闻给占满了,别的事儿压根挤不进去。
一个礼拜就这么闹哄哄过去了,整件事儿还没有个定论,最主要的是魏远少爷依旧不见人影,一点消息都没有。在北平城的魏氏矿业实业公司门口,每天都蹲着十多个记者,愣是扫听不着有用的东西。上海那边的记者也是一筹莫展,抓不着任何踪影儿。也难怪,魏远常年就在北平办事儿,魏公馆只有魏老爷跟夫人住着,老两口儿在北平窝着还没回到上海滩,这些天连看家的佣人都很少出门,摆明了是躲着人呐。
于是,整个事件吊足了人们的胃口,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猜测,想着这事儿会以一个什么样的结尾收场。这富贵之家摊上棘手的事儿,比普通百姓更加难以收拾,成千上万的人都盯着呐!
正在这个热闹的当口儿,又到了礼拜五了,六国饭店出出进进的人比平常也多了不少,从穿戴和神态上仔细观察,这些大都是记者模样的人,不用问,都是为了收集消息来的。除了他们,今儿头午还来了两个不太一样的人,刚进门的时候,从衣着上看不出来这二位到底是干嘛的,但一准儿不是报社的人,再着眼瞧瞧,嚯!两位大爷腰里都挎着带响的家伙,看着就那么横。
两位也不着急,背着手这儿瞧瞧那儿看看,经理得着信儿,过来客客气气地询问,后边年龄稍长的内位掏出证件,经理看了一眼,果然是警察局的人——探员任千里。
“这位是北平警察局的夏警长,楼上的套房魏家包下来了吧?我们过来瞧瞧……”任千里小声跟经理说。
“对对对,魏老爷包了一个月,这几天也没人过来住,昨儿派人特意过来交待了,说是可能有官爷过来查看,里边的东西我们任嘛没动,还是原样儿,那……您二位受累移步,房间在二楼。”
六国饭店的套房果然非比寻常,对开的大木门一打开,里边真真儿地是富丽堂皇,跟皇宫比也毫不逊色。经理出去以后,任千里才吧嗒吧嗒嘴儿说:“这房子住着不累得慌吗?早晨起来都晃眼睛!”
“你这是不习惯,住俩月就不晃了。”夏风朗笑着说。
“哎呦喂,头儿,就咱们那点子饷钱,还住俩月?两天都到不了头儿。”任千里嘬着牙花子,顿了顿又说:“这地儿呀我倒是路过了几回,要说进来还是头一次,这是哪六国建了这么一硬气的大楼,来头不小啊!”
“六国饭店的来历可大了去了,19o1年这片儿就是一大旅馆,总公司在欧洲,叫国际卧铺车公司。后来生意也不是恁么好,股东们就坐一块儿研究,这就到了19o5年啦,一英国人站出来说,咱们大伙儿攒钱吧,弄一大的,准成。然后法国、美国、德国、还有日本跟俄国,加上英国,正好六国股东,所以叫六国饭店。那会儿,这儿可是北平城里最高的洋楼,甭提多气派了。而且,这地儿还有一不一般的特权,就是‘避难权’,甭管得罪谁了,兹要是获准住在这儿,中国人没权利逮人来。人家都是六国军警轮流值守,咱们俩这是魏老爷使钱了,要不进来一趟可不容易。就咱们现在的这间房,是最贵的,三十五块银元一天,最便宜的房间也得十五块,就咱们警察局旁边内家大旅馆最豪华的套房才四块钱,你说差多少吧!民国七年那会儿,邵飘萍创办《京报》,就把奉系给得罪了,奉军进了北平以后,一准儿得报复啊!邵飘萍没法子,赶紧跑这儿来耗了间房,住上就不走了,奉军愣是不敢进来抓人。最后,还是用的阴招,收买报馆记者把人给骗出来才抓的。你知道六月份内起子大事儿吧,张作霖皇姑屯被炸。据说就是特有名儿一日本娘们儿,叫川岛芳子,跟这儿整天澎恰恰地跳舞,把张大帅的副官给勾搭上,要不日本人怎么就把炸弹一埋一个准儿呐!”夏风朗一边说,一边脚步却没停,把整件套房里里外外查了一遍。
站在外间的办公桌旁边,夏风朗掏出一张字条,正是魏远逃婚前留下的那张,又盯着仔细瞧了一遍才叹了口气:“魏老爷说,字条就是在这儿现的。魏少爷这是学了徐志摩了,把这句话原封不动给挪过来了。”
“是,这事儿我倒是听说过,前几年——好像是……民国十一年,这位徐先生从英国回来就开始折腾,弄了一什么《徐志摩离婚通告》,那真是前无古人,头一宗西式离婚。这句话是给他老师梁启写的信里头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豁出去了,姥姥,有气势!”任千里也看着字条,顿了顿又跟夏风朗说:“头儿,您说这魏少爷跟乔大小姐的婚事,是不是父母硬拍的,人家可能有心上人了吧!留这么一句话就颠了,万贯家财也不要了。”
夏风朗皱着眉头,半天没搭茬,想了好长时间才说:“从大清早儿起我接了这个私活儿到现在,实话实说,任嘛头绪都没有,你说这事儿难不难?”
听了这话任千里一咧嘴说:“难,忒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