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1、年关
李龙放了寒假回到长安堡,又回到油饼摊帮忙。还有几天就过农历新年了,这几天早上油饼摊的人多了起来,好多人觉得辛苦一年了,到年跟前花钱也不再计较那么多了,油饼摊的生意一下又好了起来,油饼摊前每天都聚拢好多村里队里的乡党围在一堆吃着油饼谝闲传。李龙就站在油锅前翻油饼,他也不时的瞄一下旁边聚拢在一堆太阳坡晒暖暖谝闲传的乡党,耳朵里却是专心听着乡党们议论的谈话内容,他还是更喜欢这样暖融融的乡情。
谝闲传的内容也是从古到今,从生产队到近年的生活。人们谈论最多的还是动乱年代和生产队那段生活。很多人回忆起从五八年中共中央提出的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当时称之为“三面红旗”,接着从五九年下半年到六二年上半年三年自然灾害的艰难岁月,长安堡那三年村民们也是经历了忍饥挨饿的年代,大锅饭的铁锅里熬出的稀饭稀得能照出人影;吃不饱饭的村民揭下榆树皮晒干在石碾上碾碎打榆树皮搅团吃;把晾干的包谷叶用石灰水浸泡沉淀出淀粉蒸出的“馍”硬的吃下去能把人顶死,好多长安堡村民就拿上破碗,拄着棍去长安县城和西安城周边要饭吃。谝闲传的乡党又用手指头扒拉计算着当时谁家谁家都要过饭。又说起那时人们穿的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流行的口歌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熬过三年自然灾害,再到后来,日子稍微能好一点。又是一日三餐以苞谷面为主食的生活,端着大老碗吃饭的人调侃自己一日三餐的饭就是“倝早的坨,晌午的团,黑里滴溜烩三鲜”。意思是早上是包谷面坨坨,晌午是包谷面搅团,晚上包谷面滴溜再烩上搅团和包谷面坨坨一起吃。再到后来生产队解散,人们也就能吃上白米细面,到如今村里乡党几乎家家户户盖起二层楼房,无不感慨这几年的日子对比以前的生活有多么富足,也教育起旁边听热闹的小娃要珍惜现在好日子。
聚拢在一堆谝闲传的乡党也是各样的人都有,稳重的人好多只是在旁边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在乡党堆里高谈阔论的还有很多的都是爱胡吹冒撂,把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事迹在众乡党面前吹嘘。很多平凡的事情到他们嘴里又都演绎出不一样出彩的情节,整天“说三国、道列国”,一开口便五马长枪滔滔不绝高谈大论起来。当然旁边听的李龙却听得津津有味。
年关除了在一堆谝闲传的,更多的是围在一堆打牌的。长安堡的村民忙活了一年都准备在这寒冬腊月的农闲季节好好休息几天,好多人都开始家里生起炉子,男的有些挣了钱的和那些怂管娃并没有挣到钱的好多人聚在一起开始打麻将,打扑克牌,整天在一起挑红四,飘三页玩。狗娃子这几天也停了拉脚的生意,他也不耍钱没事儿在隔壁一家和老汉、婆娘坐炕上用扑克牌一起“捉娘娘”、“打升级”。这一下把媳妇儿英琴惹得有些不高兴,英琴就追到牌摊嘟囔:“你这倝早起来就怂怂不弄,跑打牌来哩。”
狗娃子对英琴抱怨道:“过了腊八就是年,忙批一年年子哩,也不让人歇几天!”
英琴嘟囔道:“你也知道这马上过年哩,也不是不让你耍,你看这还要磨面、还要把院子埋在土里的萝卜掏出来、还要把后边窨子里的红苕也取出来,古董万西一合摊事呢,你一天还跟甩手掌柜的一样,怂怂不管,你都知道冷,一天品麻的坐到热炕上暖和和的打牌,我一天还要把一家子的被儿拆洗了,完了还要缝被儿,一屋大大小小的衣裳都要浆洗。你看今儿黑都腊月二十三要烙灶坨开始祭灶哩,你咋跟没事人一样。这还要打摭屋,屋里屋外卫生齐齐儿都要收拾一遍,这过两天还要蒸馍、蒸包子、炸丸子,蒸碗子,你这阵儿连个菜叶叶都没准备,你看我一个人顾恋得过来不?你还说把后院的猪杀了,你这是要拖到啥时候?”
一个打牌的婆娘笑着对英琴说:“着啥急呢,俺屋也一合摊没收拾呢,来的及。你把鞋脱了,赶紧上来暖和一下。”
英琴说:“不哩,我这会儿还正忙着拆洗被儿呢。”
坐在炕上的男主家问道:“你俩光葫芦娃在城里打工还没回来呢?”
英琴说:“俩娃回来估计都要腊月二十七八哩,我这不是看俩娃要回来,赶紧把被儿给一拆洗。”
狗娃子坐在热炕上也不想动对英琴说:“甭着急,甭着急,慢慢儿来。”
英琴说:“甭着急,你成天说的不打粮食的话,得是不叫你弄?你是成天屎到沟门门你才着急寻茅子!”
狗娃子这会儿抓了一手令牌,还有大小王也在手,就急的对英琴脾气:“你再甭批囔哩!”
英琴气的在后边直翻眼珠子。“你赶紧回,这会儿去把麦子淘了,明天去磨子上把面磨了,你看今儿这红日头好,这两天再捂一场雪,过年连面都没啥吃哩。”
旁边几个人一看,怕俩人一会儿撇刮开了,就笑着劝到:“狗娃子,对哩,你把这一牌一打甭打哩,回去给人家好好劳动去!”
狗娃子还是把手里抓的一把牌打完,才看着后边的英琴,脸上还是有点搁不住,说道:“嗯!你一天把人能木乱死。”
一个婆娘故意逗正在下炕穿鞋的狗娃子笑着说:“你还是批硬沟子松,你有本事就甭回去。”
在几个婆娘笑嘻嘻声中,狗娃子和英琴才回到隔壁家里。
狗娃子在家里拿出一个大铁锅,下边找了几块砖头支稳了,回家掮了一袋麦子,又在井里绞了几桶水提到门前,拿着笊篱就开始淘麦子。
李龙在摊子上看见了跑过来问道:“狗娃叔,今儿黑是不是要开始敲锣鼓家伙?”
狗娃子给铁锅里倒上清水,再倒了小半袋麦子,先用笊篱把上边漂浮的零星麦糠撇掉,又开始拿着笊篱在铁锅里搅动,把淘洗干净的麦子倒到旁边下边支着脸盆的筛子里控水。他一边淘麦一边说:“南头都开始敲了几天了,咱西头今儿黑也开始敲。”
李龙说:“南头不都是磁家伙?”
狗娃子说:“嗯,南头都是磁家伙,也叫威风锣鼓,敲着声音浑厚威武,古时候是由战鼓演变来的,也叫武家伙。刷社火,搞庆典用着都有气氛。咱西头七队,都是苏家伙,也叫文家伙,敲起来悦耳动听,花活多,听着好听,看着也好看。这老人讲,文家伙可以进庙,武家伙不能进庙。”
李龙说:“狗娃叔,我对这也不太懂,你快给我讲讲。”
狗娃子笑着说:“你咋也迷上这了?”
李龙说:“我这就是爱好广泛,啥也爱钻一下,我爸以前好着的时候敲鼓,我也敲过匀锣子,我那时候就是不爱学这。上次在城里,看见一家商户开业,一个村子的锣鼓社去助兴敲,感觉还好听,就想着过年回来学一下。”
狗娃子把筛子里控干水的麦子又倒到旁边的蒲蓝里,拿起一块毛巾擦掉多余的水分,又把毛巾里的水拧干对李龙说道:“老一辈里就老族长的鼓敲得最好,下来就是徐精明,俺这一辈里也就你爸鼓敲得好。”
李龙笑着说:“叔,你还谦虚的很,谁不知道你在咱长安堡也是有名的鼓敲的好。”
狗娃子又坐到铁锅前继续淘麦笑着说:“我那两下,真的不胜你爸。”
李龙说:“叔,那你给我再介绍一下。”
狗娃子说:“咱这苏家伙起源于苏浙,扬光大可在咱长安、灞桥一带。苏家伙主要配备的有鼓、铙钹、马锣子、匀锣子、锅锣、绞子。”
李龙说:“那咱平时敲得都有啥谱子?我就知道一个蝎子尾。”
狗娃子说:“咱平常敲得最多的就是蝎子尾、南瓜蔓、风搅雪、武松打店、紧三火、团鼓、三合一、海水捞明月、猴马鸣……”
李龙高兴地说:“狗娃叔,我看你这门清的很,这些在你脑子都滚瓜烂熟了。”
狗娃子说:“当娃们时候,跟你爸就爱这个。你要想学,今儿黑开始敲,叔给你教。”
狗娃子看到铁锅里的水有些浑了,就把铁锅侧着,把里边的浑水倒掉,只见锅底留下了很多黄泥还有小石子。
旁边的李玲喊:“黑蛋!这边都忙不过来了。”
李龙一听笑着就跑回油饼摊。李龙一过去,正在往炉膛填煤的宝根一看就撒丫子跑开了。
李龙看着李玲笑到:“姐,你是让我回来给你壮胆呢。你现在说咋弄?我要收拾他和打毛毛娃一样,随便把他捏扁吹圆。”
母亲淑珍正在揉面对李龙责怪道:“你看你那二气儿样子,你打人家干啥?”
李玲说:“妈,你还嫌黑蛋要去收拾他,你说他天天来,天天来,你看见烦不烦。这几天是黑蛋回来了,他在远处不敢过来,你看黑蛋刚过去说会儿话,他又踅摸过来。”
李龙看着远处的宝根,用指头指着嘴里大声说道:“去!赶紧揭哇!”宝根一看,只好把两只手插进袖筒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