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道:“是的。还有几天,会带她去的。”
千越问:“什么时候走?”
父亲答:“两周后吧。那边的工作,也走不开。”
父亲掏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千越…走之前,一起吃饭吧。”
小小的一张硬卡纸,非常简洁的设计。是父亲的风格。
千越点点头,转身走开。走到半途,回过头,父亲还站在那里。儒雅的面容,离得那样近,却又那样远。
往事,百转千回,纠绕上来,千越想,这一次,走了,怕是再难见到了。那一个疑团,在他心里那么多年,以为忘记了,其实并没有,他想把它弄清楚,无论如何,他不能甘心。
千越突然走近来,对他说,“求你件事。求你件事…我们…”
父亲说,“别着急,别着急,你慢慢说。”
千越说,“你可不可以求陆伯伯帮我们,帮我们…做一个…”
父亲沉稳的声音里隐隐的也有一点什么特别的东西,“做一个什么?”
其实他是知道的。
过去,他也不是没有想过的。
只是障于面子。
如今,他功成名就,一切顺心。并且,他人不在国内,即便做一个,得一个结果,于他又有什么损失呢?
父亲终于还是和千越一起去做了亲子鉴定。
这期间,千越见到了那个父亲的小女儿。
非常可爱的小姑娘。
混血。美丽的圆圆的眼睛,褐色的眼睛。
却是亚麻色的头发,很长,打着卷儿,直拖到腰背以下。胖胖的小腿儿,穿一双松糕样的鞋子。象个活的洋娃娃。红润的面孔,甜美的五官,嘴角却如同父亲一样绷出一个平平的弧度。中文听没有问题,说得却不很清楚,她叫千越:越,越,听上去是云,云。
小姑娘叫kather并且有一个中文名字,叫沈俏也。
父亲的新任太太是一个有着意大利血统的美国女子,身材高大,有着意外柔和低沉的声音,非常的亲切,却没有半点的造作,轻轻地拥抱千越,笑着说东方的男子,全都不显岁数的。管他叫“我的中国儿子。”
千越对她的印象很好。
因为找的熟关系,做得很秘密,结果出来是在父亲还有三天就要走的时候。
父亲也不说结果是什么,只说想和千越一起吃顿饭。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起。
父亲把他领进饭店的包箱,给他面前的酒杯里斟上半杯红葡萄酒。
酒是极好的,入口有丝绒一般的感觉,没有半点刺喉的酒精味。
父亲善饮,非常讲究酒的质量。千越以前常常看他半夜坐在客厅里,手里端着一杯酒。
他那淡定的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父亲,手轻轻地在抖。
再不要问,那个结论已昭然若揭。
父亲慢慢地端起杯子喝一口,眼睛落在千越的脸上再也移不开似的。慢慢地给千越布菜。用他自己的筷子,把菜一样一样挟到千越面前的小碗里。
千越的心头突然象放下了重负,却没有半点欣然的感觉。那个缠绕了他多年的心结蓦地解开,却将千越委屈的力气都给剥夺了似的。
在那一瞬间,千越明白了,让他成为一个爱男人的人的主要因素,其实不是母亲,他那离经叛道,风流半生的母亲,而是那一派淡漠的父亲。他对父亲的爱的渴望,填满了他童年与少年一天又一天的时光,象是水面上疯长的绿萍,你看不到它的生长,你只看到,一夜之间,它映了一池深重的绿色,那池水中,不会再倒映出蓝天与白去。
父亲再把一筷子的菜放在千越的碗里。是一些清炒的鳝丝,是这家饭店的招牌菜。
可是父亲不知道,千越是从来也不吃鳝鱼的。
他从来就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口味,不知道他的爱好,不知道他的渴望,不知道他的伤在哪里,不知道他的痛有多深。
那个知道的人,如今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那爱他痛他的心困在无知无觉的躯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