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了他的眼睛,就知道了。
隔壁班的王蕊请方幸带一封信给卫艾的时候,他愣了足足有三秒钟。
方幸和王蕊从小学开始就同班,成绩上一直互为瑜亮,大概是自觉不自觉地被比较的次数多了,方幸对这个姑娘也算是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尤其知道她向来最不缺蓝血优等生的常见衍生物——心高气傲兼之眼高于顶——何况她除了成绩好,长得确实也漂亮,高挑而白皙,从来都是大多男孩子眼中难以亲近的冰美人。
如今她却站在方幸面前,要他转交一封信。
在这个年纪,女孩子总是比男孩子要更早地成熟起来。但不管早晚,也不管是不是当真天真,方幸总归还是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的。收到他惊讶的目光之后,王蕊那素来镇定的神情也有了一分不自然,静了一静才说:“我也是受人之托,直接交给卫艾的话被误会不太好,想来想去也只有拜托你了。”
这毕竟是王蕊第一次软声请他帮忙,方幸倒也不多想,收了信,点点头:“好,没问题。那到时候有消息,是告诉你呢,还是要卫艾去找你朋友?”
反正至少是在高中毕业之前,方幸都没明白为啥那一天王蕊的脸色那么难看。
他如约把信转交给了卫艾,后者当时刚从浴室出来,围着个浴巾头发也湿淋淋的,看见方幸手上那颜色柔和的信封,嘴角牵动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怎么都找到你这里来啦。”
这话里深一层的意思听得方幸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一时又分辨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就说:“托我的人也是为她朋友捎话,八九年的同学了,再说也不是什么坏事,总不能拒绝啊。”
那边卫艾已经拆了信,看了两眼,又问:“哦,谁找的你?”
“隔壁班的王蕊,你记得她吗……咦,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卫艾就把眼睛里的笑藏起来,把信也扔在一边:“她说是她朋友托他找你把这个给我?”
“你干嘛把话说得这么绕。嗯,是她。”
“哦,那我记得她。”
方幸也觉得确实很少有人能够不注意到她,想了一想,笑着反问:“怎么样,是谁,你的意思呢?”
卫艾看他一眼,似乎也笑了一下:“那也请你转个话给她朋友吧。”
“喂……我又不是传话筒……”
不顾方幸那轻描淡写的抗议,卫艾说:“我喜欢比我年纪大的。”
这直截了当的话差点让方幸从椅子上摔下来:“你……你你你……”
他要说“你居然喜欢姐姐?”,但总觉得不好意思,说不出口,“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完整的句子,脸反而先红了。卫艾看他这个样子,一不开口解释,二来也没出声嘲笑,直到方幸又镇定了下来,才耸一耸肩膀:“以后别干这种事情了。”
方幸犹兀自沉溺在震惊中,下意识地微弱地反抗了一下:“我才不管你呢。”
自从卫艾告诉方幸自己喜欢年纪大的女生,方幸就开始有意无意地留心起卫艾的身边。卫艾身边的朋友本来就是高二高三生居多,校队的男孩子身边又从来不缺女孩子,好多次看到他们一群人热热闹闹地离开校园,身边总是不同的人。方幸直觉这样不好,但他又不能和卫艾说什么,怕被笑话孩子气,就这样默默地看着,什么都不说。
高一下学期快期末考试的时候,武红忽然病倒了。她这病来得突然,后来查出来是子宫肌瘤,情况不太好,就干脆做了切除手术;又因为家里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没人能腾出时间成天的在家照顾,手术后也还是住在了医院。
方志恒工作忙,不能天天都到,每天只有两个小的去医院探望,那段时候卫艾在打比赛,往往都是方幸到医院都一个小时了,他才满身是汗地赶到病床前面,陪武红说一会儿话,又在天黑之前和方幸一起被武红以“天黑了,快回家”为由赶回家去。
方幸完全不能理解卫艾为什么能在亲妈开刀住院之后还一门心思扑在球场上,为了这个,他还失心疯一样找茬和卫艾大吵了一架。起先反复告诫自己要忍住真正的理由,后来吵得昏了头了,话也藏不住了,对他吼:“你是人不是人啊!有良心没良心,你妈病成这样了你还去打球?”
卫艾沉默了一下,冲他点点头:“哦,原来你找茬是为了这个。”
“……”方幸猛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登时噎住了,不再说话,狠狠地瞪着他。
“我不是每天都去看她了吗?还要怎么样?每天什么都不做守在她床边?这样她怕是才要哭了,怨我没去好好上学。”
他不说话倒好,一说方幸又觉得火气直冲脑门,冷笑着出言讽刺:“你上个狗屁学,只有打篮球和追女生是好好的吧。”
“那你告诉我妈去啊,看她是不是哭着抱住你道谢。”
当年的事情滑过心头,方幸觉得心口像被螫了一下,咬牙说:“武阿姨怎么就生了你这样的孩子。”
卫艾始终都是冷静地反击,直到这一句话说出来,才停顿了一下,蓦然流露出凶狠的神色,过了好几刻,看见方幸涨红的脸,又撇了撇嘴:“那也是她生的。”
“那就拿出做儿子的样子来!她生了你又不是欠你的!”
这毫无征兆的爆发似乎把两个人都惊了一惊,卫艾还是看着方幸,说:“我就是这么做儿子的,可惜这一辈子已经投过胎了,你要是想,下辈子再投过……”
话没说完,方幸已经扑了上来,出手就是一拳。卫艾敏捷地一闪,再顺手牢牢抓住了方幸的胳膊:“别发傻,你跟我动手?”
方幸已经分辨不出卫艾的口气里是不是有嘲笑的意思,提起腿就是一脚;踢空之后正要再补,手臂一痛,简直像是要脱臼了。
他忍不住低呼了一声,接着眼前一花,人跌进了几步外的椅子里,卫艾低头看他,嘴边挂着一个真切的冷笑:“拧你一下就痛了?还敢和人动手?”
“你王八蛋!”整个右边胳膊还在抽筋一样热辣辣地疼,脚踝似乎也扭到了,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卫艾丝毫不为所动,继续对怒目以对的方幸说:“方幸,不要这么蠢也不要这么贪心,老想要没有的东西。没有就是没有,再怎么闹怎么哭都不会回来。哦,你要是觉得今天挨了这一下不甘心,可以告诉我妈,她肯定帮你找回来。”
说完他甩门走开,留下方幸一个人。而方幸在原地坐了很久,直到所有的痛楚都麻木了,才发现自己已经把整张脸都哭湿了。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方幸发现卫艾没在班上,他没想到卫艾居然逃学,但是当老师问到的时候,又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地说“他有点发烧,让我代替他给老师请假”。于是接下来的一整天,他一方面忍不住地想卫艾去了哪里,另一方面又为主动替他遮掩的自己感到羞耻,什么也没听进去,甚至迟疑是不是要去看武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