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艾冲他笑,我就回来。
这个梦让方幸一直到醒嘴角都是弯的,赖床的时候想,要不要把这个梦告诉卫艾呢。还是不要告诉了吧,省得被笑话。梦里的自己有没有摸卫艾的背来着?线条那么好看,像拧紧了的琴弦……
胡思乱想地正有点蠢蠢欲动,房门猛一把被推开了,吓得方幸差点没从床上弹起来。
看清楚是方志恒,方幸不满地说:“爸,要敲门啊……”
“怎么就你一个人?卫艾呢!”
简直莫名其妙的问法。方幸反问:“你怎么到我的房间来找他?”
“他没和你在一起?”
“没啊。”
“要死,这孩子不见了。”
卫艾消失得很干脆,带走的东西也不多,就好像还在上学的日子里,早上拎着书包出了门,下午自然会准时回来。
方幸看着还满当当的房间,出神地坐在卫艾的椅子上,心里反复想搞不好是悄悄安排他生父的后事去了,处理好了很快就回来了。但当方志恒和武红清点完他带走了什么,武红腿一软直接坐在了地板上,方志恒则第一时间打电话去火车站,问有没有看到符合卫艾相貌特征的青年乘火车离开。
大人们的如临大敌让方幸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相信卫艾就算是一声不吭地走了,也还是会回来的,很快就回来。
但是卫艾带走了他生父的骨灰和遗物,带走了自己名下的一个存折,几件最简单的换洗衣服,然后就凭空消失一般,再也没有了消息。
等了一个礼拜,始终强撑着的武红再也熬不下去,除了以泪洗面,就是用各种能用上的关系找人。学校、铁路、长途客运,最后再报警,能问的都问了,警方出于方志恒和武红双方的关系也出动人马找了一轮,暑假正是人口流动的高峰,茫茫人海,去哪里找一个人?
何况那个人看起来根本不想被找到。
方志恒起先还安慰她说“身上带了钱,卫艾又一直懂事,可能就是出去看朋友,散散心就回来了,九月还要去读大学的嘛,还能不回来不成”,但是后来两个人的录取通知书一前一后到了,卫艾还是没有回来。
卫艾的录取通知书到的那一天,本来都哭得精神都恍惚了的武红,看见通知书上面大学的红章,又不知道哪里来了力气,捏着通知书痛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喊卫艾的名字,身边一言不发陪着的那个人,是方幸。
直到这个时候方幸才隐约意识到卫艾可能不会回来了。他把和这个家里一切的关联都抛开了,一点也不要,果然是母子连心,知道什么才最能伤害面前这个仿佛在一夕间就衰老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女人。她只有他一个儿子,全身心地指望他,他却走了;她一心想他念大学,他考上了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他和扔垃圾一样看也不看一眼。
方幸就想,如果这个时候卫艾出现在眼前,他一定会二话不说冲过去狠狠揍他一顿,什么懂事啊体贴啊会待人都是假的,他做了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他受到了伤害,就把伤害变本加厉地反击回去,对他的母亲。
卫艾是故意的。
一直等到大学开学,等不下去了,方幸才一个人登上了北上的列车。同车厢的还有一个也是去北京的大学新生,对方兴高采烈说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一直说到熄灯才意犹未尽地停住,一晚上翻来覆去,显然是兴奋得睡不着觉。方幸听着过道另一侧的响动,想起几个月前他还和卫艾两个人一起北上,卫艾半夜起身,自己伸手拦他,他就抓住自己的手腕,说,就回来。
就连在那个已经模糊得快要记不起任何细节的梦里,卫艾也是说,就回来。
这都多久了,人又去了哪里,怎么还是不回来,总是要回来的吧。大骗子。大混蛋。
死命压了几个月的想法于是再也压不住了。方幸在家的时候总是陪着武红,安慰她,翻来覆去想的是怎么能不管他妈一个人就这么不吭声地走了呢,其他的不敢想,也不去想。但是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他没办法不想,自己也是被抛下的那一个,一句话没说,一个理由没有,就和那个家里的其他一切人一切东西一起,被抛下了。
车轮滑过铁轨,发出有规律的哐当哐当的声音,方幸面对着墙壁,无声地哭了。
就如同他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一样,卫艾又毫无预兆地彻底消失了。
渐渐的大家都接受了卫艾消失的事实,也都默契地不再在武红面前提起,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方幸在北京读大学,一年总归也只回去两次,看着武红白了的头发,又为了工作一次次地染回去。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喝了杯酒,忍不住跪在武红面前抱着她的膝盖说:“武阿姨,我也是你的儿子啊。”
他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容易动感情了,说完这句话还是红了一下眼睛,但是武红近来连哭都不会哭了,笑一笑拍着他的肩膀说:“是啊,我和你爸爸本来都有两个儿子的,现在只有你一个了。”
也就是进了大学,方幸才陆陆续续从方志恒那里听到武红和卫艾生父的往事——
当年他和卫艾一起去的y城,正是武红和卫建设下放的地方。不同于从南方千里迢迢来到这个江北小城的武红,卫建设的父亲是隔壁县城的人武部部长,用了点关系把这唯一的儿子弄到老战友管的农场来下放。两个人大概就是在农场的生产队里认识对方的。文革之后卫建设进了y城的县医院,办公室领个闲职;武红那个时候在县里的酒厂当工人,一心想考大学,七七年没考上,一直到七八年考中,终于才回到了南方。
在y城的时候两个人到底有没有好上,方志恒也不清楚,知道的只是武红进大学的时候还没结婚,等到结婚是大学刚毕业,再没几个月生了卫艾。武红毕业之后分配工作到了机关,卫建设的户口还是在y城,继续在县医院,夫妻俩过着天各一方的生活。
卫建设这个人当年在下放的农场就是很显眼的人物,高大英俊,各种运动没有不能上手的,文艺表演也很有一套,对人义气,要说有什么毛病,就是会喝酒,而且好酒。
事情也就坏在这上头。
武红和他常年分居,他晚上也没什么事情,就和朋友一起出去吃饭喝酒。他每喝必醉,一群人在酒馆里正好和另一群人起了冲突,一言不合,又都喝醉了,就动上了手。偏偏那一桌是当地有点势力的帮派,有人身上带了刀子,打到眼红亮出来,卫建设从小身边都是当兵的,身手本来就不错,一下子抢了刀子,可惜手没收住,直接捅到人家脾脏里,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命就没了。
这本来是杀人偿命的事情,卫建设的爹硬是不知道找了上头什么人,给判了个死缓,保住了一条命。他也算是运气不错,进去之后全国上下开始严打,竟然也没有打到他的头上。就是命虽然是保住了,但是老婆和儿子就彻底的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