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招,犹如持剑一般清锐。
他惋惜地微笑,可废人终究是废人,所握住的玉簪,也只是装饰而非杀人之物,即便用尽全身力气,也不过是凭借濒死前奋力一搏的勇气,给他留下一个与死擦肩而过的伤口。
“我原本还想留你多活一刻……现在看来,还是不必对你仁慈一些。”
男人攥着手腕的手指收紧,几乎能够揉断血肉的力度,让小雨痛得浑身颤,剧痛之下,簪子从手心里滑落,跌在地上纷乱的帐布中。男人抬手往他面上一掴,轻易将他打翻在地,这一掌没有留情,用上了内力,小雨的五脏六腑如遭剧震,当即头脑眩晕,两耳震鸣,孱弱的躯体已无能反抗。
他蜷缩在地面咳嗽了两声,腥热的液体从喉中淌出,沾湿了半边面颊。赤红扎痛他的眼睛,至死关头并无绝处逢生的奇迹,小雨终于认清自己蜉蝣撼树的悲哀。
但他的心中却同时涌起一种陌生又痛快的恨意:男人得到的那本秘籍,不过是提前伪造好的醉生六道,早已将原本的文字打乱改动。武学的成败不过在分毫之差,何况一本邪功,若贸然修行,下场必然痛不欲生,他必然因贪婪而毁灭自己,经受最惨烈的折磨。
小雨面容伏在地面,借着乱的遮掩,无声地、嗬嗬地笑了起来,竟也有几分疯魔。
此时火势愈烈,焚得梁柱都出呻吟,窗纸被灼烧成灰,温暖的房屋顷刻如老朽的树,全然引向崩塌的边缘。
如他的生命,如他的结局。
男人抬脚越过他,如对待一只将死的猫,或摔坏的器物,将一条命弃之如敝履。他把那本秘籍藏入怀中,走出门外,浓烟和火焰滚滚不断,他抬起手,阴冷的面孔浮出讥诮的神色,终于将门牢牢合上,门栓挂起,隔绝一切生息。
他要将小雨烧死在屋中。
滚烫的火焰自地面燎上小雨的衣角,灼烧着他的皮肤,四周崩塌的柱子几度砸到他的身上。小雨想起小时候将飞蛾困在灯罩中,观察它纤薄的翅翼震颤,在牢笼中盘旋,周而复始地诞生又被火焰吞没,一夜燃烧殆尽后,只留下一片小小的碎片。小雨将那碎片捡起来,对着日光看,飞蛾的翅膀上的纹路如叶脉一般细密,曾居住着一个雀跃无畏的生命。
小雨缓缓地用手肘支起身体,向两步外爬去,那玉簪静静地躺在地上,火光照得颜色愈剔透,是被人精心抚摸温养过的柔亮。那是母亲在他七岁开口说话后送给她的宝物,小雨不舍得用,怕被打碎,又或弄脏,总将它擦拭干净,置放在最隐秘的地方。
他已顾不上被火焰燎烧的身躯,只固执地往前爬去,手指用尽力气伸展,触碰到温凉的玉质。小雨将玉簪攥着藏入怀中,如要将自己蜷缩作蜗牛,被火灼烧的痛,已经快熔化了他,他汲取回忆里的希望,感受那一点点的凉,渴望一点点慈悲的幸运。
小雨琥珀色的眼睛被火映得流光溢彩,更如璀璨的宝石,可珍宝陨落灾祸之中,也不过是顽石一颗的寂寞。他茫然地、痛楚地阖目,只剩下淌满面颊的泪。
小雨再醒来时,被霜姑抱在怀里,颠簸的晃动让他渐渐清醒,睁开眼睛,只看到一片荒凉的黄土,连绵无垠,野草丛生。
他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浑身被布裹得严实,身躯只剩下麻木的痛感,好遥远的知觉,他以为自己死了,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中所经历的一切遗忘干净,关于那一夜的痛苦,却如影随形地浮现。
霜姑察觉他的清醒,搂紧了他,如相互依偎的鸟类,小雨木然地睁着眼,感到自己的躯体正渐渐回温。
这数日,他们都坐在一辆驴车上被运载,身边尚挤着数个衣衫褴褛、形容黄瘦的流民,各种难闻的味道交织在一处,被沙尘吹散风中。
那夜他在屋中晕了过去,霜姑在火海中找到他,将他救了出来,霜姑的左臂因而被断木对穿,受了重伤,小雨浑身上下的皮肤亦被严重烧毁,若非濒死之际,心经自运转,护住一线心脉,换做常人断然留不住性命。
父母留给他的心法,在最后又保护了他一次。
而数日后,白鹤双剑死在大火之中传遍江南,其中缘由讳莫如深,真相不得而知。
如灰散去,空余心尘。
他们伪作饥荒后的流民,随车队四处周转,颠沛奔波半个月,遇到了任琴的商队,他们的遭遇受到了同情,得到了帮助,便与商队同行一路,往南州去。
南州正是霜姑找到的最后的归宿,她叮嘱小雨记住,去南州找到叫殷凤留的女人。小雨没问霜姑为何叮嘱自己记住,他宁愿并不听到,霜姑是他唯一的亲人,小雨不会失去她。
在空旷的荒野里,小雨空茫茫地问:“找到以后呢?”
“一切都会过去的。”霜姑抵着他的额头呢喃,“一切都会好的。”
长途颠沛,人如野草飘摇。
他们辗转各地,最终从铜山关往南州去,路上黄沙荒漠,许多枯骨,夜晚变得极冷,更要随时提防沙匪的袭击,早已疲惫不堪。
几番袭击里,他们折损了许多人,队里人心惶惶,等到沙匪再度包围住他们的时候,沙风卷起,如催命般的呼哨声远近接应,刀面被日光折射出银烁烁的寒气,商旅几乎感到绝望了。
霜姑紧紧搂住他,两人藏在人群之后,流民慌慌张张地推挤,他们身形瘦弱,被搡得踉跄。小雨抬起头,只望到烈日当空,一只苍鹰飞过,掠过一片迅疾的阴影,喧嚷的声音和铁锈的腥味,正裹挟着他。
沙匪贴近,故意往流民这边撞来,他身前有人被撞倒在地,马蹄踏过,手骨顿时粉碎,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小雨打了一个寒战。
尖叫声充斥耳畔,马蹄声笃笃,越急促在人群中冲撞,小雨和霜姑紧牵的手在混乱之中被撞开,又不知被谁推倒在地。
小雨慌忙爬起,健硕的黑马已经奔至前,此刻骤有一线雪光划入沙尘之中